作者:往生阙
阳光亦在少年头顶,背光照下他的影子,任槐只能看见对方似乎低头看了几眼,速度丝毫不慢。
还是个孩子心性。任槐摇头。
姜遗光往下看的那几眼,正看见腾山站在自己方才放回书的地方,抽出来,飞快看了几眼。
他收回视线,看一眼面前书脊上的时间。
徵宣历三年,距今已有十七年。
可上面还有一大半。
他往下退一些,找到了徵宣四年,也就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记录案。
书脊上只记时间和入镜人数与出镜人数,如他眼前的一本上写着,徵宣四年八月初五至八月初七,入六人,出一人。
他小心地踩在仅一掌宽的木板上,抓着锁链绕了小半圈。铁链带些锈迹,发出叮当响,在掌心也留下了一些痕迹。
姜遗光没在意,慢慢沿着那一圈看。他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
徵宣四年七月十五日,入十六人,出三人。
鬼使神差的,姜遗光伸手取下了那本书。
他翻开第一页。
最开头照旧是笔者的概述,这十六人的幻境在一条开满荷花的湖中,两三人共乘一条小舟,湖水中央突生漩涡,要将他们的小舟吞噬进去。
那漩涡的真面目是一只巨大水鬼的口,越到后面,吞噬速度越快,唯有刚吞下一个人时会缓一缓。
最后活下来的几人都承认,他们靠着把船上其他人都丢进漩涡中才得以逃生的。
姜遗光翻过第二页,顿了顿。
第一位生还者,名叫姜怀尧。
他生父的名字,就叫姜怀尧。
会是重名吗?
姜遗光心底深处告诉自己,绝不可能是重名。姜姓本就少见,更何况他还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言习惯,笔者的记录和他父亲的口吻一模一样。
他为什么也是?
姜遗光自小到大的印象中,没见过父亲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虽有时不在家,可其余人都说他是出门做生意,姜遗光也从来没见过父亲身边有什么镜子。
头顶倾泻下的阳光似乎也冷了几分,姜遗光飞快把那本书看完,又装作不经意地继续去翻其他的记录案。
姜怀尧去世得早,死因也蹊跷,据说是在他三岁时带他去街上看杂耍,耍杂戏的一个不慎,飞刀捅穿了他的脖子,当场死了。
而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才被同姓姜的仵作领养回去。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头脑里想了很多很多,手上还在挑选,他整个人却好似被分成了两个,一个正看着手上书册,另一个则冷冷地俯视自己,告诉自己什么都别展露出来。
这座藏书楼也一定有人监视着他们,他绝不能表露出异常。
他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这群近卫又能打探出多少。他不能让那群人发现自己在关注这件事。
十多年前了,从藏书的分量来看,入镜之人应当多不胜数,姜怀尧就算是其中之一,十几年过去,也没有人会特地记住。
上层的书或许是因为过去太久,纸张不经放的缘故,能明显看出重新抄录换过一批。
这群人抄录的时候,会不会记下?
如果这群近卫们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
姜遗光拽着铁链继续往上走,随手抽了一本,拍去灰尘小心地打开,以免纸张破损。
一排排字映入眼帘,他如果带了镜子,就能发现此刻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肃。
……
藏书楼提供住宿衣食,到点后,自有人叫他们出去。
直到晚上,姜遗光终于从上面下来了,几人回房后还悄声讨论着。他们不太敢将自己的猜测写在书上,也只好和同伴们说说了。
腾山走在最后,和曾绶一同说话。他不经意地扫一眼前方和任槐并肩同行的少年。
姜遗光同意了和凌烛的见面,为什么?
他难道真觉得那帮富家子弟会同他结交?
一面和他们交好,一面和那帮勋贵联系。他当真以为没有人会去看他的卷宗吗?
腾山心中所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就算看出来了皇帝分化寒门与世家的手段,但他不能真的禁止姜遗光和谁交往。
寒门子弟抱团,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甄二娘都不管,他有什么资格?
他要是说了,姜遗光反倒会记恨上他。
不过,可以让任槐试试。
夜里,趁姜遗光出去洗漱,腾山悄悄和任槐说了这事。
他自觉很替姜遗光着想,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本来嘛,那群人自己闯死关,总有怕死的。你个没出身没背景的人,怎么和他们斗?到时候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收买人心,嘴上说两句好话,善多又年轻,当真了可怎么是好?
任槐听完后,拧起眉:“你要看不惯,你怎么不和他说?”
腾山哑口了:“我这不是看他和你挺好吗?”
任槐指指不远处的岑筠:“你不如去找他当说客,我嘴笨,说不来。”
腾山一想也是,任槐这个人平常就不怎么开口,岑筠住处离姜遗光更近些,又在第一天就上门拜访了,遂转变目标。
岑筠一听就答应了下来:“我会找机会劝劝他的。”
曾绶见他们几人悄悄说话,也凑过来。
这下,四人都知道了。
姜遗光回房后,其他几人都已躺在床上。他到了自己的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样悄悄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哑仆送来早膳。
五人都差不多,除此外,摆在姜遗光面前的还多了一份栗子糕。
姜遗光慢慢吃完了,那盘糕点甜得他喉咙有些不舒服,但他依旧露出了有些高兴的神情,就好像他真的很爱那盘栗子糕一般。
三日时间过去,和来时一般,蒙了眼坐在马车里往外走。姜遗光这回收敛许多去听,却发觉路线和来时又不一样了,绕了路走。
他照旧记在心底。
该怎么画下来?
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房间里的笔墨都有数,即便想偷偷记下后毁了恐怕也不行。那群近卫一定会想办法找出他究竟用纸写了什么需要销毁的东西。
回到庄子上已是未时。
姜遗光直接叫住一个庄子上的仆从,问:“我可以进京城去吗?”
那仆从被他叫住,立刻恭敬道:“小公子想去随时可以,只消说一声,某立刻去背马。”
姜遗光说:“那我能问其他人的消息吗?我想找一个叫凌烛的人。”
仆从笑道:“原来小公子想和那位凌公子见面?某这就去安排,给凌家下个帖子。就是不知用谁的名儿?”
姜遗光:“用我的就可以,我过一会儿写份拜帖,麻烦你们送过去。”
他说这话时,没有刻意避开其他人。
他想尽快画出路线图来。
岑筠虽受腾山所托,可他这几日一直忙着钻研,把那件事丢在了脑后。现在看姜遗光竟当着他们的面就要去邀约那个凌烛,顿时有些恼怒。
仆从退下后,岑筠露出一个笑,问:“善多?真想不到你竟和人有约。”
任槐没当回事,说:“京城繁华,去了好好散散心。”
岑筠更生气了。
第51章
姜遗光盯着他看一会儿, 问:“你生气了?”
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一问倒让岑筠愣了一下。
是了,他有什么好气的?
姜遗光是他什么人?才认识不到一周,即便他同为寒门,可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和自己等人是同一条心。
岑筠很快反应过来, 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有点惊讶, 你们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认识了。”
姜遗光不知信没信, 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仍旧很有礼貌地同他们道别, 往里走了。
任槐一拍岑筠肩膀,和曾绶一块儿走了。
他走远了还回头看一眼,那两人在后面不知聊什么,心里觉得好笑。
岑筠想当领头羊,也该看看他领的是不是羊再说。就那小子随手剜别人眼睛的狠劲儿, 他一不够狠二没情分,怎么压得住?
清明已过,路边柳树下还能看见烧过纸钱后的残余灰烬。庄子上的人对他们突然离开什么也没说,仍旧热情地问候。
姜遗光果真写了拜帖, 正让一个侍从要送去, 又忆起赵鼠儿说过的话,又把往外走的侍从叫住了。
“我可以习武吗?听说庄子上有老兵, 不知能否请他们传授一二。”
那侍从回过来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当然可以,小公子稍坐, 等会儿自有人来。”
“多谢。”
过不久, 有个新的面生的侍从低眉进来,请他过去。
这座农庄姜遗光还没见过全貌, 侍从引他一路往后去,同那天一样绕过一座小山头,山后竟有一块极宽阔的演武场,十来个精壮汉子在上头打斗。
虽然那群人看着和庄稼汉没什么区别,但他们眼神里有种别人没有的东西,让人很容易把他们和庄子上的侍从分开。
演武场旁边已有个中年女子在等着了,那中年女子个头不高,有些胖,瞧着甚至能称得上慈眉善目,但她予人的压迫感,远远超过场上那些年轻汉子。
侍从把姜遗光引过去站在中年女子面前,躬身行一礼后,就像影子一样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