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山中风大又湿冷,姜遗光顶着还在慢慢渗血的一脸疤跟在人群后走上山路。
一路都是青翠发绿到叫人几乎生出寒意的松柏,间或夹杂着些果树,柿子树枇杷树一类,小小的果实夹杂绿叶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很快就来到了庙门前。
的确是一间大寺庙,入门便见着宽阔石砖广场,正当中一座小殿,殿前高高香炉,白烟袅袅,香炉东西两边各走一丈远,分别立了一座铜钟。
庙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和尚,夹杂一二香客。
姜遗光偷偷扫一眼,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能是入镜人的人,却一无所获,香客也好僧人也罢,全都瘦削得古怪。
不仅如此,他此时的样子应当很糟糕,以至于那群人看见他的脸后都厌恶地移开眼睛,捂嘴窃窃交谈。
就像回到了从前柳平城被当做灾星的那段时日。
殿中供奉着什么东西,姜遗光本以为和其他寺庙一样进殿后先摆着弥勒佛,可当他走近后才发现,那佛龛上……竟是空无一物。
他立刻移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可不论是来往的僧人还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香客,似乎都没有对这空荡荡的佛龛生出什么疑惑。
他们和镜外其他虔诚的佛门中人一样,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磕头,起身上香。
是因为他们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并不以为奇怪?
姜遗光没有问,跟着进去拜了拜,奇异的是……
当他站直身的一瞬间,他竟真的看到佛龛上供着一个……像是佛像的什么东西?瞬间涌起的心悸感让他在原地僵了一瞬,强忍住要逃跑的冲动,半天才慢慢地、镇定地直起身。
奇怪……当他完全站直身看过去后,佛龛莲花座上依旧空空如也,叫他疑心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那是佛像吗?
也许是吧……
一回想,姜遗光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它的样子,只有突然涌上的格外强烈的不安和心悸。直到现在,他的心仍旧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这间寺庙很危险,需更加小心行事才好。
拜过佛以后,姜遗光顺从地跟着那群打水归来的僧人拐道从偏门进后院。
后院的屋子也盖了两排,种着青松梧桐与榕树,茂密如盖。打头一间明亮正屋门正敞开,屋里有个枯瘦老僧正在念经,那群僧人都挑着水进后院了,带他来的人领他站在屋外等候。
等老僧念完经了,才敲门领他进去,说明来意。
姜遗光在路上就和那群人报了假名,说自己大名宋霜,他今年生辰过了本该是十七岁,也报小了一岁道自己刚过十六。
若这群人有什么神异之处,看出他在说谎,到时改口也不迟。
老僧念一句佛号,没有怀疑他说假话,也没有对他此刻这张可怕的脸有什么反感。问过姓名年纪,叫他读了一卷经后,见他虽然容貌已毁,但能识文断字,念经声音清亮大方,便道如果他愿意拜入佛门,今日就可给他剃度,先在庙里干活,苦修一段时日,等他的诚心被大家都看见了,就可以真正拜入佛门了。
姜遗光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窍就在寺庙中,他需要想办法留下来。
过了老和尚这一关,领他来的那僧人态度也好了几分,拍拍他肩:“我带你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午时过后就去前面剃度。”
姜遗光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他目光清正,满脸伤疤也显得没那么难看了:“多谢师兄教我。”
进房后,倒了盆水,姜遗光才从水盆倒影中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由于他着急脱困,不断以石壁摩擦脸颊,以至于左边脸上一大块血肉模糊,现在不流血了,就变成了惨白透粉的一层光秃秃又嶙峋不齐的肉,看着十分怪异。
右边脸还好些,也蹭破了皮,虽不那么严重,但足够让相熟之人认不出他来。
匆匆洗漱罢,换了一身同样青黑色僧袍出来后,头发散下只系了发带,方便剃头。
有人给他送了药来用作敷脸,过后又端来素斋,姜遗光一一试过,确定无毒后便放心用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格外随意,没有提前准备表礼和信香,也没有专门的僧衣僧帽袈裟,更无良辰吉日。他被领着去前院,两边僧人身披袈裟垂首站立,合掌作礼。
殿上本该放着佛像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
依旧是那位老和尚,拜过佛、上过香、表白宣疏后,亲自操刀为他剃度。
姜遗光跪坐当中,双手合十低头。
扎上的发带被解开,分做九路绾好,一路一路剃下。冰冷的刀刃贴着头皮划过,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忍住夺刀的冲动和那股随时会被刀杀死的不安感。
随着老和尚动作,长发一缕一缕从头上飘下,散在身前,变成漆黑的一堆乱发。
“阿弥陀佛——”老和尚为他赐名说谒,“……佛法广大,赐名拾明。”
第330章
孟豫醒后就给自己老家的母亲去了信, 第二日见他精神还好,近卫们便带他去问话。
“这一回的死劫倒也像是问心,若是相信镜中人就是自己的父母,恐怕就要折在里面。”孟豫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包括李芥和姜遗光做了什么, 包括杨振松的不对劲, 还包括最后的“门”。
现在回想起来,门恐怕也是“问心”的一项。
杨振松也实在是运气不好,李芥死因不明, 姜遗光又不知最后做了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这场死劫的度过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纯粹是借了另外两人的光。不过他也很想知道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得以逃离。
“还没把人救回来吗?”他问。
其中一个近卫告诉他:“人还没找到。”
孟豫讶异:“怎会如此?我不是已经将他的方位说了吗?”
近卫也不知具体情况,道:“他被困在一座山中的地下宫室,那座山不好找, 但一定会找到他的。”
别的不提,就凭他身上带着五面山海镜,就不可能让他流落在外。
孟豫还是很不安,可他也没办法, 只能不断在心里祈求。
事无巨细交代过后, 孟豫总算得了几分清闲,和近卫们问过, 由他们带着自己去了李家。
李芥家住在京城西边一条小巷最尽头的民宅中,白墙青瓦,角落种着一二翠竹。他在入镜人中结交的朋友不少, 听闻他的死讯, 有许多人都来吊唁他,倒显得这座小小院落热闹起来。
李芥孤身一人居住, 不曾娶妻生子,只有个母亲和妹妹在老家,妹妹在老家嫁给了一个贩布的商人,过得还算顺心。李芥年年都要给母亲和妹妹寄一笔钱。
现在李芥死了,他的宅子里也不过一二近卫帮忙收拾,至于他留下的银子,近卫们会帮他存到钱庄里,每年的利息都以他的名义寄回去。
正院里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还没钉死,李芥就躺在里面,面色青灰,安详睡着。孟豫低头看了几眼,又望向这座宅子里处处缟素,不免更生凄凉悲意,落下泪来。
他在李芥的灵堂前,认认真真地上了三炷香,心中暗道:李兄,若有来世,再不要当入镜人。
从李芥家中出来后,孟豫往回走,他身后跟着两个近卫,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在镜内过了许多日,镜外不过一两天而已,可即便只有这一两日,也叫他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悲凉感。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追上他:“孟兄!还请等等。”
孟豫回头看去,见是一位有些面熟的蓝衣青年,方才李芥的灵堂前他见过这人,只是他却不知对方身份,拱手疑惑问道:“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微微一笑,又是行礼:“免贵姓凌,单名一个烛字,在下听闻孟兄和李兄一块儿,心中有些疑惑,还望孟兄不吝赐教。”
凌烛在他们之中名声可不小,孟豫自认为比不过对方,不免因其谦卑态度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什么尽管问就好,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烛笑道:“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茶馆一叙?”
二人就近找了一间近卫们开的茶馆,不必担心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茶馆小间里,凌烛先为孟豫倒了杯茶,就问起他们在镜中遇到的事情。
凌烛能听出对方似乎格外关心姜遗光的下落,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好保密的,便也把姜遗光在临出镜前告诉自己的话转述给了凌烛。
凌烛听说了他要回徽省探亲一事,却没料到对方被困住,不由得神色一凛。
他自认为知道几分姜遗光的为人,对方并不是那种能帮则帮的大善人,相反,他很有些独善其身的一位。
所以……能够让姜遗光特地出手保住孟豫,恐怕是他在镜外遇到了什么逼不得已的困境,且无人能帮忙。
孟豫心里显然也清楚,但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他还想巴上姜遗光,当然不会故意把这些事隐瞒。
奇怪……姜遗光在单州会遇上什么事情?他一直在打探的事情,会不会和此次单州之行有关?
以姜遗光如今的地位,但凡出行,身边跟着的近卫不会少,让他遇险的事……
凌烛面上依旧在和孟豫交谈,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他不知自己要不要掺进这件事情。若是能帮上忙,恐怕可以在姜遗光面前卖个好。
说完姜遗光后,凌烛又问起了孟豫在镜中的死劫。
藏书阁至今还在修缮,目前新的卷轴已经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供入镜人们观看,但孟豫最新的卷轴还没呈出,是以凌烛并不清楚。
孟豫一边说,他一边在心底猜测。
空白的画卷……和父母一模一样的镜中父母、陆家二十四位姐妹、多年前死去的陆宝华和那位为了救女而亡的二夫人……
古怪的门……
两人一个想知道镜子里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想知道死劫背后的谜团,可以称得上相谈甚欢。
孟豫道:“说来惭愧,我虽在镜中。却没帮上什么忙,对许多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今日还想请凌兄一并为我解惑。”
凌烛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认为……你们在镜中的父母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孟豫不解:“此言何意?”
凌烛道:“就像我们入镜一般,镜外的自己和镜内的自己,何为真?何为假?”
孟豫喃喃:“……可家父家母并未入镜。”
凌烛道:“佛法云,三千世界,我一向以为我们所在的世界即便为真,也必然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就如镜中一般。镜中一切可为真,也可为假。”
“恶鬼能看透人心,也能读取我们的记忆,对恶鬼而言,只要能让我们的心志动摇,它们无所不用其极,凭借我们的记忆捏造出一对假父母自然不是难事。”
“那是你记忆里的父母,你认为他是真的,他便是真的,你认为他是假的,他就是假的,一切自由心证。”凌烛道,“话说回来,这场死劫实在防不胜防,并非诡异杀人,而是考验人心。”
幕后恶鬼就是要让他们在父母和自己当中做一个选择,即便你知道这是假的父母,可心底仍旧会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发出怀疑的声音——如果那是真的呢?
到现在,孟豫心里那块隐隐约约的大石终于彻底放下来,笑道:“多谢凌兄为我解惑。”
他已经去了信,只等母亲那边回信,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凌烛展颜一笑:“同为入镜人,本该同舟共济,又何必说这么多客气话?”
他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孟兄有没有听过京中那个容家?”
“容家?你是说……容将军?”
“是。”凌烛道,“容家满门忠烈,容家大小姐也是入镜人,前阵子她……她去了。”
孟豫显然没听过这事儿,十分吃惊,连忙追问:“我听闻容姑娘去了边关,代父出征,可是边关蛮族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