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现在回想起来,很奇怪……好像昨晚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觉, 甚至都有些奇怪他们当时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明明, 没有危险啊……
虚惊一场而已。
那个恶鬼, 就是想让他们自己吓自己吧?
入镜人们都知道一个道理,许多时候,不光是鬼会害死人, 人的恐惧也会害死自己,甚至于不少人并非死于恶鬼谋害,而是死于恐惧慌乱下做出的错误决定。
所以,几乎所有的入镜人都会被反复教导不能恐惧,遇到任何事都要冷静, 有些胆子小的还要被送去试胆,确定胆子变大了才能放心让他入镜。
现在想想,这件事本就不合常理,他们多少都在暗室中待过, 不应该如此恐惧才是。
而且他们能走到今天这步, 胆大、心细、谨慎、经验缺一不可。经验丰富的入镜人们深知让人无知无觉中性情大变也是恶鬼常见手段,因而他们都会时时“自省”, 即时刻回想自己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自省是否被诡异侵蚀,若发现异常则立刻远离。
偏生这回……他们不知怎么的, 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慢慢变了性情。
徐蕙轩往前迈几步到了门边, 蹲下去就着天光,在魏松亭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伸手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翻了过来。
魏松亭人都吓傻了, 眼睁睁看着那个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女子直接上手翻过人头,她甚至撩开了那颗头颅外血糊裹住的长发!
“我分不出来……”徐蕙轩面色阴沉下去。
那颗人头……实在古怪至极,面上一大片烈火灼烧的烫伤,头发却好好的,大团大团头发浸着血冷飕飕地贴着脸,拨开却只见一张血肉模糊带着焦味看不清容貌的脸。
姜遗光也上前来了,同样蹲下去,伸手在几处探了探,微微皱眉:“不光是皮肉,骨头也碎了。”否则还能辨一辨是男是女,再不济看看这颗头颅大小比对一下也好。
但……
他环视一圈,突然发现一个奇怪之处。
他们五人有男有女,头颅大小目测过去,差距却并不大。这颗头颅骨头碎了皮肉也浮肿着,于是连大小也分不出了。
至于辨别男女——男子骨骼与女子骨骼本就有异,寻常人分辨不出,在仵作眼中却不是秘密。
以头骨为例,最常见也最好分辨的,男子额方、女子额圆,男子下颌高且宽,女子则低且窄。姜遗光本来抱着就算认不清脸区分出男女也算筛选出一半的念头,可探过后就明白,厉鬼不会让他钻这样的空子。
它就是要明晃晃地让入镜人们知道,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已经死了,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死的不止一个。
就算他们明白其中有诈又怎样?入镜人本就多疑,他们还是会怀疑彼此的。
明晃晃的阳谋。
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都怀疑会不会自己也成了鬼?
他面上本该是一张人脸,变成了鬼面具,又覆了一张人皮面具,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一点都查不出来?”唐阅问。
姜遗光站起身,接过兰姑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摇头:“骨头全碎了,我学识浅薄,辨认不出。”
“不管怎样,能出来了就是件好事。”徐蕙轩不想让魏松亭发现异样,换了副笑脸笑着说,“我们快走吧,这个就别管了,放这儿吧,否则回头又要被困住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颗人头留在原地,六人鱼贯而出。
魏松亭走在破败院子里,被冬日暖和阳光照晒着,昨夜冰冷黑暗一扫而空,“没想到竟是这个时辰了。”太阳早就升得老高,几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一团,魏松亭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被日光刺得流下眼泪都舍不得移开眼。
说起来,昨晚也算有惊无险。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结果稀里糊涂又出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门口那个人头是谁的?魏松亭想不通又是哪里死了人,该不会是村里的哪个被害了,头又被扔到了门里?
魏松亭实在想不通,要不是还有五个人陪着,他能把自己吓死。那五个外乡人倒胆大,一直也没见他们害怕,才让他也安心下来,引着几个人飞快往回走。
折腾一晚上,没梳洗没吃东西脸上还都带了伤,这不是待客的道理,但现在也没法子了,逃命要紧。
出了延喜路,就能听见外头的人声了,当中夹杂着唢呐喇叭热闹腔调,几个入镜人还以为又是唱戏,就见魏松亭先是一喜,侧耳听清后当即色变:“糟了!又是在办丧!”
姜遗光看他一眼。
又?
因为先前就出过事?
不对,实在奇怪。明明他们才是入镜人,是他们几人的死劫,为什么他们昨晚没出事,村里却又死了人?
看这架势,牵扯进来的还不少。
再往前跑了很远,总算见到了除他们以外的活人。街上人渐渐多起来,那种热闹的像欢庆一样的乐声也更加清晰。
远处街道尾巴隐约瞧见一条穿着白衣麻鞋的队伍,吹吹打打往前走,两边还在噼里啪啦放鞭炮,浓烟之中,唢呐声犹如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刺向他们的耳朵。
陵庄风俗如此,哪家有人去了,第二天就得撑起丧棚办起丧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闹上个三天三夜。而一旦哪家有人去世,又恰巧碰上傩舞期间,那就需要将丧事延长,一直等傩舞过去后再下葬,否则傩很有可能会被驱走。
第388章
延喜路荒废许久, 从路口底走出来,前头边倒是越来越热闹,可如果回头看,就能见到身后一群废弃旧屋都如鬼宅一般阴森荒凉, 沉沉死气萦绕不散。
徐蕙轩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怕了, 等出来后, 那种被盯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又跟落在背上的爬虫一样,一点点攀升上来。
无意间,她回头看去。
一道黑影十分迅速地藏入门后, 快得像是错觉。
但在这种地方……徐蕙轩怎么敢真的当做是错觉?
不安感一直萦绕在几人心头,魏松亭还傻傻没在意,见着那吹吹打打的队伍和几人说一声后就赶忙小跑着迎上去问。
他一走远,方才还和谐的气氛陡然肃杀下去。
兰姑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睇眼打量其他四人:“明人不说暗话, 我就不信,刚才你们不觉得那人脸眼熟。”
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笑道:“也不知那是我们之中的哪一个……”
“闭嘴!你疯了?!”温汝安当即厉喝制止,脸都吓白了。
见识多了,自然明白什么是死路。就如在伪装的厉鬼面前戳穿其假面, 这是绝对不能做的。有时即便他们发现了恶鬼的伪装也要装作不知道, 但凡暴露半点心思,后果便不堪设想。现在兰姑竟然直接在他们面前戳破了!!
温汝安一把掐住了兰姑脖子, 后者却丝毫不在意,只弯着唇笑,斜睇着他:“这就怕了?昨晚岂不是怕得更厉害?”
温汝安恶狠狠瞪她, 此时一道影子闪过, 另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心。
“生死关头,不该对自己人出手。”姜遗光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刀尖穿透衣裳刺在脊背,那一点冰冷陡然间从背心扩散到五脏六腑似的,让温汝安不敢再动作了。
“你不也在对我动手吗?”温汝安冷笑道,“你就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姜遗光:“你再不松开她,我也只好送你一程。”
徐蕙轩沉着脸打圆场:“你们闹够了没?胆量回来了人就变蠢了不成?”
唐阅别过脸去不想搭理这几人。兰姑被掐得面色涨红,脸上却还挂着温柔的笑,笑得让人心底发毛。
温汝安恨得眼睛都要滴血,手收得更紧。
刺在他背心的刀尖也更进一步,扎出的血晕开在背后衣裳染了一团。
徐蕙轩低骂道:“真是疯了,你们要疯等出去了再疯,在里头别连累了我们!”入镜人若死了是不会有鬼魂的,但那也只是镜外,镜内可就不一定了,他俩真个变成鬼了铁定要来找他们寻仇。
要是被厉鬼所害也就罢了,死在自己人手里?说出去都好笑。
她自觉把话说的明白,那两人谁也没听进去的样子,徐蕙轩咬牙一扭脸,也不管了。这两个人为了一点口舌意气自寻死路,她何必掺和?
刚想明白,就见去前头打听的魏松亭满脸惊惶地跑回来。这回他比在鬼宅子里时还更怕,怕得整个人都和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刚到近前腿就软了下去,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说不出的凄惶害怕。
等魏松亭一到,兰姑脸上还带笑,却没那么叫人瘆得慌了,温汝安手也收了,姜遗光刀子也藏起来了,一伙人又做出个其乐融融无比关心他的样子,看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还关切了给他揉胸拍背顺顺气,好赖把事情说囫囵了。
魏松亭死死地抓着唐阅的手不放,刚才就是他在身边,他脑子里嗡嗡响,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知道面前的是谁就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放,追问了几句,倒还能回几句来。
“许家……许家的人也死了……方伯他,不认方婶了……”魏松亭说了两句就嚎啕起来,整个人往下滑,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哭叫,“我家就在许家附近……”
方伯事发后,许家附近的屋子地皮都叫人盯上了。他爹娘手快,先买着了,不然也不能安安稳稳过这么多年。可现在听说许家的人全死……那,那住在家附近的还能落个什么好?
这会儿可什么都不好说了,唐阅掐一把魏松亭:“不要吓自己,兴许没事呢?”他力气也不小,强硬地把人拉起来,“快走!我们去看看!”
一夜的惊吓,加上这会儿大喜大悲,满脑子纷乱头绪,魏松亭早就没了主心骨,闻言抹了眼泪,鼻音含混厚重道:“是,是,说不定没事呢?”
那五人也不希望魏家出事,魏松亭昨晚可是说了,当初方家出事儿时,他爹娘也在,兴许那两人知道得更多。再者如果魏松亭爹娘没了,他这个人也就废了。
一路走,一路缟素,快年节了,到处都挂了红点了彩灯,年节喜庆还没散呢,又添了一层不详的白。来来去去不少人脸上挂丧身上穿白,彼此碰见了,若是对方身上不带孝,还要挤出张笑脸来恭贺人新年好,等遇见同样披麻戴孝的,两张苦脸一对,就忍不住互相抹泪。
和昨夜傩戏时那股热闹劲儿一比,现在的悲凉死气,叫人见了就心里虚慌,心情也和这阴沉沉的天一样沉下去。
“怎么……一夜间就突然多了这么多?”起初他们还没在意,越走越有点不安。
他们已经听到了至少五户人家丧事了,只是没见着棺材,想来要停灵几天才能下葬。
一夜间,死了这么多人?
徐蕙轩忍不住问:“以往也有这么多吗?”
魏松亭带着哭腔摇头:“也,也没这么厉害,而且这些人我知道,他们都住在许家了,不该出事的……”真正叫他害怕的是这个。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等急匆匆到了魏松亭家门前的一条街却进不去,那些个堆着纸扎彩亭彩楼纸娃娃的板车直接把路堵满了,乱糟糟的水泄不通。
因着昨晚没了不少人,那些人家里为这办后事还有好一顿扯皮,这么多车堵着谁前谁后也值得拿来争一争。好好的一条大道口围着几十号人吵吵嚷嚷,愣是和菜市口一样热闹。
再听一耳朵,听说住在许家的人全死了。许氏的哥哥嫂嫂都被发现吊死在家里头,舌头伸的老长。村长的小外孙也没了,脑袋在地上砸的碎开。其余人更不消说,各有各的惨状。
魏松亭心急如焚,拼命往人堆里挤,嘴里叫着让让、让让,他要进去。有些个吵上头的听着响儿回头瞅一眼,避开身子转开板车车头叫他挤进去。有些个反而嫌他吵,没听清他说了个甚转头就摆出长辈架子叫他闭嘴。还有见着带了五个外乡人来觉得丢脸让他把人领回去的。
吵吵挤挤没个消停,这时那五个外乡人的好处又显出来了,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样拥堵挤嚷的地方也能跟活鱼也似滑不溜手地往里钻,脚下一拐手上一带,那背着箩筐扛着锄头吵架的就稀里糊涂让开了道。
好不容易挤出人堆,前头人总算少了,有个汉子正和人扯皮,不经意往斜里瞥一眼,当即冲过去抓着魏松亭:“你竟没出事?”
魏松亭张口就喊二伯,忙问:“二伯,什么出事?我爹娘呢?”
二伯头上身上都穿着麻衣,闻言摆摆手道:“别提了,我今儿一大早去你家,你爹娘都出事了,我喊你你也不在,我以为你也出事,怎么你又从外边跑回来的?你昨晚没在家?”
要不是因为弟弟弟妹没了,他也不必一大早拉了板车出来,本来想着去林子里砍几根老木头办丧仪,谁知就给堵在了路上。
魏松亭哪里还能回答?听得自己父母出了事,摇摇欲坠的半边天就彻底塌了下来,眼泪霎时流了满脸,跟被踢了一脚的狼崽子一样哭嚎一声就往前奔。
几个入镜人此时互相对了个眼神,兰姑姜遗光和唐阅追上去,剩下两个留在原地问一问这位二伯知道些什么。
魏松亭一口气跑回了家,大门开了一半,阴凉的风从里面往外吹,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死气沉沉。
他直挺挺闯进去,从昨晚开始滴米未进到现在又因急着回来不知跑了多久,早就饿得发虚,等见着院子里匆匆忙忙挂起来的白布和几个驱邪面具时,汹涌的悲意再也遮盖不住,一声悲鸣响彻小院。
兰姑和姜遗光跟着进了门安慰他,唐阅在外边眼睛一扫,把周围人家来去什么人都记了下来,又绕着屋子转了半圈试图找点东西,没成。等他从墙的另一头再回来准备进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户人家墙外,一个……戴着诡异狞厉鬼面具的人,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