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她不指望能杀死恶鬼,但……和梦中一样,她刺死这个鬼,是不是就能从鬼打墙的困局里出来?
兰姑握紧了刀,继续往前跑。
说来也怪,这个恶鬼脸上面具的模样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里见过?
是那个好友请来的师婆吧?她记得那个师婆做法时,便是戴着一张诡异狞厉的面具。
在自己的记忆中,好友和那个师婆都是迫害她的人,所以恶鬼才会用她们二人的模样合在一起追杀她,就是要她害怕。
兰姑咬紧牙关跑得更快。
厉鬼想要她害怕,她就偏不遂它愿。世上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左右不过一死,她还怕什么?
兰姑越跑越快,竟是在那道扭曲恐怖的影子伸出手,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又爆发出力气,猛地往前冲出一大截。
只要刺死它,用刀刺下去……她就可以逃出来了。
面具……鬼面……
又一次,那道影子追了上来。
高大的、瘦长的影子,在地上胡乱摆动爬行的四肢,披散的长发,还有完全看不清颜色的衣裙……浑身上下都和影子一样灰蒙蒙的,只有脸上那张让人眼熟的面具无比鲜艳。
兰姑捏紧匕首,背脊生出冷汗,冷意袭来之际鸡皮疙瘩迅速从脊椎骨蹿升上天灵盖。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
她用力一蹬,身形猛向前移一大步,跳起来蹬在面前一道拦路围墙上,力道之大,硬生生踹碎了两块砖石。借此力道转过身来,手里匕首趁机刺入了影子的胸口。
那道影子顿住了,细长的手停在兰姑眼前。
只差一点点,那只手就能碰到她的脸。
……兰姑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看见自己……自己戴着面具,那张面具,无比狰狞恐怖,犹如阴曹地府中走出的恶鬼一般。她戴着面具,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兰姑低下头,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那把匕首上握着的手无比苍白枯瘦,不像是她的手,倒更像是……
她眼尖地看到了那只手小指头上一小块凹痕。
是她的好友……
这块凹痕,她记得!
她俩十岁出头时,她去好友家玩,二人在小厨房里一起偷偷做一道点心。好友不大会用刀,划伤了手,哭了很久,她不断安慰,却也没法抚平对方对于会留下疤痕的恐惧。
后来,她的手果然留了一小道口子。还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平日好友也常用脂粉盖着那块地方,或是带着戒环遮住。
现在,这只手握着刀,插进了她的心口。
兰姑动不了了。
她眼睁睁看见眼前戴着面具的人,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是她好友的脸。
好友得意地大笑,收起刀,消失了。
而她脸上的面具也掉了下来。
兰姑这才看清那张面具。
为什么这张面具十分眼熟,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脸。
她起先戴上这面具和村民们一起跳傩舞,跳完后立刻摘了下来,却无法丢弃。后来,在黑暗中,她的脸变成了面具,为了不惊吓到魏松亭,她又将变成人皮的面具戴上。
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自己脸上戴着一层人皮的面具。
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在梦中,她并不是被鬼影追逐的那个……她才是一直追逐着人的影子。她看见了好友,上前追赶,却被刺死。
怪不得……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她在梦中被刺死了。
被杀死,才换来的解脱。
好友在梦中,应当看到的是她原本模样的脸,不是鬼面,却依旧选择杀死她。只有杀了她,好友才能从梦里解脱。
所以,好友才会哭求着要她一块肉。
兰姑倒了下去。
临终前,她的一生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最后的关头,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姜遗光、三娘、九公子、黎恪……下江南时种种尽数浮现在眼前,可惜她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不过,为什么她记不起来那个好友了?
那个好友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兰姑微微瞪大眼睛,头一回惊慌地发现,她完全不知道那个好友的模样了!
她真的认识过这个朋友吗?
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好友是不是真的好友。
如果不是,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兰姑倒在地上,不甘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她都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有人推门进来,立刻惊慌地大叫:“这里!这里也出事了!”
陵庄里还活着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到了这条街。整条街拥堵不堪水泄不通,到处都在吵吵嚷嚷。那人的叫喊淹没在吵嚷声中,到底还是让一些人听到了,很快就有人跑过来认人。
“这不是昨天晚上来村里的贵客吗?她怎么在这儿?”
“我早上见到了,她是和小松子一起来的。哎?小松子,你来瞧瞧!”
魏松亭就在不远处,闻言费力地挤过来,周围人都给他让路,让他能瞧见自家院子里躺着的死不瞑目的女尸。
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逃命,早上这个女子还安慰他,现在,她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魏松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对,是我带她一起来的,还有其他人呢,你们见着了吗?”
一问到了其他几个贵客,那些人都哑了声,都说自己没见着,另一个人大声道:“我刚才也看见了这姑娘,你们没瞧见,就在那边的巷子里,里头没人,她一直在那个巷子里面自己拼命转圈,我上去要叫她,她没理我,我就出来了。”
“巷子?哪个巷子?”魏松亭追问。
那人就指了他家斜对面一条狭窄的小巷,巷门口扎了个篱笆门,平常一直是关着的,所以才没有人进去。兰姑如果藏在那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那人也是被挤得凑近了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女人,跟中邪了似的,就在方寸地方没命地跑,叫也叫不应,吓死个人。
魏松亭闻言跑过去,早有好事者拉开了篱笆门,当即吓的叫起来。
篱笆门拉开以后,小巷里头静静的躺着一张恐怖的面具,浸泡在血水中。
黑暗中,那张面具就跟活了一样,阴冷地注视着所有人。
……
镜外,赵瑛总有些心神不宁。
她知道此行凶险,也知道京城中似乎有大事发生,不再安全了。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行的近卫看出她心里不安,找她说说话。
赵瑛面对着近卫,也不敢把不能和公主直说的一些话问出来,想了下,拐弯抹角地问起姜遗光的情况。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十重以后,就是另一番情形?为什么都说十重后的死劫会比前十回更难?”赵瑛恳切道,“算我求求你们,告诉我吧。”
跟来的有两个近卫,其中一个以眼神示意另一个,那一个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许。
入镜人也有高低之分,平日表现都会被近卫们看在眼里。那些值得培养的,就能多得到一些照顾。
赵瑛显然也被算在此列,她还不知道自己被评估为很有可能度过十重劫后的入镜人。不过提前告诉她也无妨,难不成她还能后悔吗?
那近卫就说了。
“你也知道我们曾经说过,镜中死劫,乃镜外活人死后执念所化,执念越深,越是难解。”
赵瑛点点头。
恐惧,怨念,执念,不甘,愤怒……都会变成恶鬼。人活着时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死后不过是人的肉身消亡,人的“念”却还能存在于时间,久而久之,化为鬼魂。
这也是她迷惑所在。
再怎么凶恶,十重后的鬼魂,还能和十重以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钩织出幻境的鬼魂多些,执念更深一些——有时死劫幻境的编织者可能不止一个鬼,许多恶鬼的执念交织,就会变成新的更加诡异混乱的幻境。
比如赵瑛在卷宗上看到的,姜遗光变成了一只小狼的那一回。据他们后来查证,很可能就是因为有多个鬼魂被几人收入镜中,执念相交,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莫不是因为鬼魂更多?”赵瑛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只是如此。”
“那是为何?”
“因为……十重以后的死劫,已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执念。那是更加浩大、混乱,无形的执念。”
不让他们看十重后的卷宗,也是怕入镜人陷入绝望。
赵瑛似懂非懂:“你,你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执念?”
“对。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十重后的死劫,它并非具体的个人的念想,很可能是一群人、一块地、一个王朝……可能是从古至今死去的女子之怨,可能是一条江中死去的亡魂聚集……”
“又或者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把刀。诗被人传唱久了,便有了念。画流传数百年被无数人观赏,凡观赏者无一不惊叹赞美,聚集起来也成了执念。”
“——凡能够凝聚人心念所居之处,便有鬼魂。”
赵瑛被说得浑身发寒。
“这样一来,岂不是……找不到活路?”
一个人,几个人,死去的缘由总能找到,心中执念也可解。
像这样……完全没有门路的死劫,又当如何。
“怪不得……”怪不得不让他们看卷宗,十重前后的藏书阁要分开,也不让他们多和十重后的入镜人打交道。原因根本没那么简单!根本不止是因为十重后的人会性情大变。
那近卫叹息一声:“也不是没活路了,京中不有许多活下来的?只是需要比十重前更小心。”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以你的能耐,也该快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所以,这几天她才会得到那么多古籍批注。各类名家诗词歌赋、名画古籍、名山大川,各地民俗,流水似的送来。她以为是公主厚爱,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冲击过大,赵瑛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末了,低下头蜷着手指一下一下刮着自己方才翻看的那本书。
“那……再给我送些书来吧。”赵瑛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还带着笑说话,“放心罢,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分寸。”
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