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重重乌云自西边席卷而来,带着湿气的风渐渐变大,吹得高台四周王旗猎猎作响,灯笼在风中不住摇晃。
再然后,风中尘沙多了起来。
湿润的风夹杂着厚厚尘沙,如同黄色的海浪一重重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无一不覆上了一层沙土。
姜遗光不得不蒙住眼睛口鼻,催促那些士兵再快些。
他往台下看去,可风沙弥漫,他看不清姬钺在什么地方。
欢笑着的人们依旧欢笑,不知疲倦与恐惧地笑着。公主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响,姜遗光能看到她高高耸起的肚子表面不断有凸起的痕迹,好像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撕开那层皮钻出来一般……
荼如国就是这样灭亡的吗?公主生下怪胎的同时,风沙覆盖了整个王国。
透过指缝,他望见了……从公主肚皮里伸出的一只手。
那绝不是正常婴孩的手。
那只手枯瘦,惨白,指间黏连着血丝,看起来像个已经长成的女人。
是那个黑衣女人!
此时,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了姬钺的声音。
“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他像是叹口气:“你最好真能带着我活下去,否则我肯定会杀了你。”
姜遗光转身反握住他伸出的手。蛊虫顺着指尖欢快地爬上姬钺的手掌,在前者的命令下,咬破皮肤钻了进去。
剧毒迅速涌入姬钺四肢百骸,朦胧中,他听到了姜遗光说的最后一句话。
“赌一赌罢了,我也无法保证。”
一瞬间,沙土淹没了整个荼如。
——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在睁眼前,他就感觉自己身处某个炎热干燥之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晒得皮肤刺痛,而睁开眼后,眼睛更是受不了这种强光一般流下了几滴眼泪,他眨了眨眼,总算适应了这种光亮后,坐起身往周围看去。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骊山,刚出地宫不久,为什么突然来到了沙漠?
再一摸,山海镜不在身上,又掐自己一把,痛的。地面沙砾也往上蒸腾着滚烫的热气,不像是幻境。
他这是入镜了?
奇怪……为什么他会忘了自己入镜时的情况?
姜遗光努力回想,可不论怎么想都只能想起自己和蒋大夫、蒙坚两人离开洞穴时的情形。
他和那两人走丢了,那时他身上受了伤,又中了些毒,他去找蒙坚……之后呢?
这段记忆好像被人凭空抹去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姜遗光站起身,拍掉身上金黄的沙粒,他发现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他认识的人。
“九公子?”看到他,姜遗光更确定这是镜中死劫,晃了姬钺好几下也没醒过来。
不过……姬钺脸色很不好看,嘴唇发青,面如金纸,扒开眼皮一看,眼底满是血丝,指甲也透着青紫色。
他也中毒了?
姜遗光不太懂医术,只听蒋大夫说过些如何辨别。从他的脸色来看,姬钺应该中毒没多久,毒物毒性很强。
他想了想就决定唤自己的蛊虫出来,可心念一动,他发现蛊虫竟然不在自己身上!
镜子不见了,蛊王也不见了?他遇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从姬钺额头慢悠悠爬出一条略有些圆滚的黑虫,上下一弹,将自己弹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这让姜遗光更加费解。
他身上的伤和毒都没了,姬钺……听说他一直在京城很受重用,他不该中毒才是,可现在却满身剧毒的躺在这里。而自己的蛊虫也跑到了他身上。
姜遗光很确信,这条蛊虫虽然不太听话,但它不会做出没有自己命令就贸然跑到他人身上的行为。
那么,只能是自己做的。
姜遗光拖着昏迷的姬钺坐起身,往他头脸脖子和手上翻找,很快就在他掌心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那是蛊虫钻进去的痕迹。
血迹干透了,结着有点发黑的疤,但这一丁点痕迹还没消,证明蛊虫刚钻进去不久,且伤口的疤正常发乌,并不像毒血一样泛着黑,说明蛊王钻进去以前姬钺身上没有毒。
所以——不是解毒,而是下毒。
姬钺身上的毒……很可能就是他让蛊虫种下的。
他要害姬钺?为什么?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他们起了纠纷吗?但如果他真的动用蛊王,那就意味着两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应该让蛊王直接毒死姬钺才是,又怎么会留他一条命?
再看姬钺身上,并无打斗痕迹。
蛊王亦有古怪,他可不记得这只虫什么时候吃得这样胖。
他到底入镜了多久?镜中哪来的这么多毒物?为什么他会忘记了过去的事?
姜遗光扶着姬钺起来,前后都是刺目的金色亮光,辨不清方位,他只能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前走。
风一吹,深深浅浅的脚印被黄沙抚平。
沙漠中实在太热了。
没有水,没有粮食,还拖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姜遗光被晒得有些头昏,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
这次死劫该不会就是要他们在沙漠里活下去吧?
没有水,他又能坚持多久?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终于听到了动静。
身后传来轻轻的驼铃声,很轻,但确实是驼铃声,不是错觉。
姜遗光连忙站在原地不动,循着声音望去。
不多时,高高的沙丘后拐出第一只骆驼,一个肌肤微黑,身披轻纱的人坐在骆驼上。
第一只骆驼出来了,后面是越来越多的骆驼,驮着包袱、人,拉着车,骆驼旁边还有不少衣裳褴褛的人,皮肤或黝黑或雪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看上去不像中原人。这部分人背着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骆驼走。还有些则穿着轻铠,手持圆盾和长矛,警惕地望着四周。
再往后,是高大的足有帐篷大小的车厢,旁边竖着彩旗,上面绘着奇怪的鸟状的图样,驼车外镶嵌方形菱形的大块绿宝石,处处都透露着和中原迥异的风情。
这是一支在沙漠中的车队,看上去主人地位不低,应该不是普通商人,可能是高官贵族一类。
姜遗光连忙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站在路边向他们招手示意。
路旁突然出现两个人,前面所谓的士兵立刻围过去,长矛齐刷刷对准了。
姜遗光无畏无惧,扬着下巴道让他们当中能管事的出来和他说话。
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些人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好在那些人听懂了,人群中出来个看起来官职高一些的,也是晒得微黑的脸,阔脸方鼻,瞧着有点像西北一带的长相。
一开口,除了有些别扭的口音外,和官话大差不差。
他问姜遗光是哪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要做什么,又警惕地看着被姜遗光撑住半边身子、脸垂下去的姬钺——他不确定姬钺是否还活着。
不论是带着个病人还是带着个死人出现在沙漠里,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姜遗光不清楚这时什么地方,只含混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在沙漠里遇到了歹人,他和同伴拼死逃出来,但是其他人连同领路的都被杀了。他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听到动静才想拦下他们,希望能带他们两人同行。
他的同伴还生了病,如果继续在沙漠里,会没命的。
说话时,姜遗光抬起姬钺那张惨白的脸,后者脸上的病气让人很容易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那人就说他做不了主,等他禀报主人后再做定夺。
姜遗光目送他走远,来到最大的车厢外一圈,向其中一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又转告给下一个,最后才由一个女奴掀开帘子进了车内。
风将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他听到了女子说话的声音,还有愤怒的尖叫。
这条车队的主人是个女子。
不多时,那人回来了,一抬手,其他人纷纷收回长矛。那人向姜遗光恭敬行一礼,说请他到一间空着的车上休息,这是他们公主的恩典。
“公主?”姜遗光奇道。
那人看他不像本地人,笑道:“是哩,我们的主人就是荼如的公主殿下。”
荼如国……又是一个从未听闻的陌生的国家。
死劫会和这个荼如公主有关吗?
车厢很空旷,一进去就有一股阴凉气息扑面而来,四周还挂着香囊,里面散发出药草清苦气味和一种不知名的甜馨香气,两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并不难闻,还让人有点上瘾。
不过……车厢内的陈设有些奇怪,还有些他不曾用过,只在古书中见过的物什。
而后有人敲门,一个女奴小心地端着水盆进来,请两人擦洗干净脸,说等到了王城里,他们要去拜见公主。
姜遗光什么也不知道,怕多说多错,便做足了矜持的样子任由对方服侍。
女奴看他和气,小心问道,大唐这么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姜遗光目光微不可觉的一顿,
大唐,是他想的那个大唐吗?
他怕自己答错,就只说请了商队护送,没想到还是碰到了劫匪。
为了取信那女奴,他还假装描述了一番劫匪的形貌。那女奴连连点头,说一定会禀报给公主,不让大唐贵客在他们这片土地上受害。
这下姜遗光没有办法骗过自己了。这个女奴说的大唐,恐怕真是千年前的那个唐王朝。
他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在骊山时,蒙坚所说的唐时骊山行宫。
这死劫如果真发生在唐朝之时,那些行宫也是唐朝时的,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否则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进入到这么个死劫中来?
近卫们明明告诉过他,若非刻意去收鬼,越往后,入镜的间隔就会越长。距离他上次入镜并没有隔太久。
也不对,他并未登上唐朝行宫,就算他在骊山地宫中收了恶鬼,和唐朝时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进了行宫中,收了鬼魂,又忘了?
姜遗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许多疑团摆在眼前像一盘散落的珠子。可他还没能找到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犹豫片刻,他还是操纵着蛊虫钻进姬钺掌心,看着他皮肤下一条隐约的黑线迅速攀上脸颊,像蛛网一样炸开,密布上整张脸。
昏迷中的姬钺忽然痛苦挣扎起来,他还要叫喊,被姜遗光强行按住,让他自己的手腕堵住了要痛呼出声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