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什么人都不行。”
阿寄半懂不懂,忧愁道:“那……那怎么办?就只能等死吗?”
姜遗光:“靠运气吧。”
阿寄觉得很怪,听了以后心里闷闷的不舒服,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也想起了击垮整个白家的那场闹剧,喃喃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我家常请高僧来做法,佛祖也不能保佑吗?”
“佛祖?”阿寄听到了姜遗光似乎嗤笑了一声,可他掀开帘子仔细看时,对方面上无悲无喜,什么也没有。
今天还算顺利,天黑前他们找到了一间驿站。一切安顿好,睡前,阿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姜遗光白日问过的那个问题。
这回,姜遗光说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因为,没有佛祖。”这个年轻男人残忍又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佛祖,没有神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除掉鬼。”
“神也好佛也好,都是前人捏造出的虚假,就是为了让人心里有个慰藉。原本鬼也是这种捏造的东西,用来警示人不要作恶。但捏造的神并未成真,想象的鬼却变成了真实。”
到最后,他又听见这个可怕的公子轻轻呵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阿寄没有听懂这个答案,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大约是彻底进入了蜀地,一路上遇到的怪事陡然多了起来。
譬如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已经是第三次经过同一棵树,比如路上遇到的卖炭老翁,掀开竹篓一看,里面装的的确是炭,却是些被烧成炭的枯焦人骨。再比如路上借宿一户大户人家,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这家所有人全都整整齐齐吊死在大门口。
越往前走,越可窥见人心惶惶之象。不必刻意观察都能发现各种寺庙、道观变多了,一条街上能有七八家庙宇,即便大雪天这些庙宇门口也排着长队,香火鼎盛。
而当地的官府也几乎不存在了。
途径好几个县时,都听说他们的县官不知招惹了什么,一夜间全家死绝,几次过后,上面也不再派人下来。有些老百姓都怀疑可能上面的官儿也遭遇了不测。
绝大多数百姓这辈子一个字都不认识,才有愚民一说。可“愚民”有时候又是敏锐的,就像风雨来临前的鸟儿会不安地四处低飞,天灾前的生灵也会从山中跑出来。
眼下老百姓们便是如此,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靠着游商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冬天游商也少了,许多百姓只知道自己村里或镇里的事,对外界一无所知。但他们都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在暗中发生一样。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脚下土地就是他们的根,所以即便感觉到了危险,老百姓们也不会离开,只会选择多盖几间庙宇祠堂,多向神仙和老祖宗们祈求保佑。
越往蜀地深处走,人烟越少,不安感愈甚。
若不是姜遗光坐镇,忠诚一词又几乎刻在了近卫们的骨子里,他们都想打道回府算了。
尤其是在听说白家祖宅的地址后,更是感到了畏惧。
无他。
白家祖宅就在酆都。酆都城向来有鬼城之称,放在以前他们可能不在乎,可现在……他们当中还有谁没见识过恶鬼啊?
这群人对姜遗光更加恭敬了。
酆都之行不可避免,只能祈祷姜遗光能庇护他们一二。
半月后,赶在新年到来前,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酆都城。
乍看下,酆都城城门高大古朴,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城中来来去去的人比外头还多些——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准备置办年货。
验关牒,进城门,人流如织,趁得这大雪天也多了几分热闹烟火气。一直闷闷不乐的众人心情也好了几分,身上都不觉得冷了,跟着几个领路人顺利地找到了客栈住下。
根据白家老仆所说,白家有一分支就在酆都守着老宅,他们递帖子过去就行。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外面嘈杂声吵醒了。往窗外一看,似乎满城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人,满面欢笑地往某个方向涌去。
客栈里有些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人,他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群人聚在楼下想问个清楚,结果客栈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走了。没奈何,众人只能草草吃了些东西跟着追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明明还有几天才到年关,可早已充满了年味儿。道路两边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剪纸。人们穿着新衣新鞋,头戴新帽,小孩也穿着崭新的虎头鞋,手里捧着灶糖、糍粑、糖葫芦、面人等跑来跑去。个别顽皮的,见着两边房子没人,扔个小炮仗,很快就被自家大人抓起来往屁股上狠抽几下,放下以后又混不在意地跟着人群往前跑。
因为人多,也好打听,随便问了几个,都说是去天子庙进香的。
天子庙是今年才盖起来的,里面有当今天子的塑像,还有几位公主皇子。下一任天子也在里面。
大家都知道今年怪事多,起先百姓们对天子庙并不感兴趣,更习惯去寻常寺庙里拜拜佛说说因果。但即便求神拜佛也免不了有人意外死去,直到建了天子庙后,有些人试着去拜拜,遇上怪事的次数真的少了很多。
这个消息一传开,百姓们立刻接受了天子庙,并坚信皇帝就是真龙天子,只要潜心拜天子,他就能保佑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尤其是快过年了,他们这个地方有个风俗:过年当天是不能拜神的,怕惊扰了神仙。所以大家都想赶在过年前几天赶紧去天子庙拜拜。是以这几日街上格外热闹。
“天子庙?”姜遗光不太相信天子庙真有这样的威能。
说得直白点,皇宫里都有恶鬼横行,一个和皇帝一模一样的雕像就能驱鬼了么?
但这么多人都跟着去,和他同行的人们也满脸兴味。他便没有阻拦。
正好,看看天子庙里有什么。
随着人流往前行,挤了一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见到了一间高大庙宇。
天子庙此时两边门都打开了,一边让人进一边让人出,源源不断的人群进进出出。据说因为来拜的人太多,天子庙里的庙祝就定了规矩,一个人最多待半刻钟,近来上过香,磕过头就必须赶紧离开,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当地有些豪绅想过花钱把天子庙包下一天,可这是天子庙,除了大官,还没谁敢这么做。曾有个豪绅带着数十家仆在庙外把游人赶走,不料天子庙里的人见了,干脆就不放他进来了,那豪绅还想强闯,结果大门洞开,正殿里皇帝的金身遥遥看着他,那豪绅就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带着家仆离开。
姜遗光在人群里听够了故事,包括各种拜过天子庙以后,夜里遇到恶鬼也不怕,晚上不再有鬼压床等等。他没往心里去,被他牵着的阿寄却听得如痴如醉,对陛下更加向往崇敬,拉了拉他的手,仰头问:“公子,你先前说没有人能对抗鬼怪,陛下呢?陛下可是真龙天子。”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时泼凉水,便道:“陛下自然不是普通人。”
又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了他们。
门口数十士兵手持刀枪,看另一道门里走出来几个人,再放进去几个。
踏过高高的门槛,和外面吵嚷不同,里面陡然安静下来,骤然的幽静让原本兴奋不已的阿寄自觉噤声,不敢高声说话。
和他们一块踏进门的还有一对年轻夫妻,一个老妇人,一对年过双十的姐妹。
妇人在进门时抚了抚肚子,不是为了求子就是为了求安胎。那老妇人看上去家境一般,尽管衣服鞋子都是新做的,料子看起来却旧,像是拿旧衣裁成的新衣。
那对姐妹样貌有些相似,姐姐看着活泼些,妹妹十分内敛,低头碎步跟在姐姐身后。
姜遗光牵着阿寄,走在几人最后边。看他们进门前摸摸左边的麒麟头,一个接一个跪在天子像前,拜下去,起,再拜,再起……经过功德箱,往里投香油钱。
踏出门时,要再摸一摸门口右边的麒麟头,寓意有头有尾。
阿寄很兴奋,进门前就迫不及待摸了摸麒麟头,等其他人都拜完了,扯扯姜遗光的衣角:“公子,到我们了!”
两边都站着庙祝,是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样式奇异的衣裳,身后各自跟着一串童男童女,也穿着相仿的奇特衣饰。姜遗光看着有些眼熟,可他确定自己并未见过类似的衣饰。
他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眼雕像。
金光灿灿的雕像,刻了一个样貌威严的中年男子模样,端坐在宽大座椅上,头戴玉冕,手持玉印,座椅两边各雕着盘旋的五爪金龙,顺衣袖攀沿而上。
据说雕像就是按照皇帝的模样雕的,皇帝原来长这个样子吗?
庙祝们都看着俩人,身后灵童也疑惑地看着他,姜遗光不欲在这时起冲突,和阿寄一同拜下,跪坐直起身,闭目仿佛在祷告许愿。
只有姜遗光知道自己什么愿望也没许。
他不信所谓天子庙,更何况,就算天子庙有灵,他的愿望恐怕也不是这样一尊雕像能够实现的。
牵着阿寄离开正殿,阿寄兴奋地摸了摸麒麟的脑袋,并让他也摸一摸。
姜遗光伸手快速抚过,谁也没看清他其实根本没碰到麒麟头一点。
阿寄也没看清,他只以为天子庙有灵,自己许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而他心里一直对姜遗光有几分畏惧,虽然尊敬他,不妨碍总是想反驳。这回他知道天子庙的确可以实现人的心愿并驱鬼除妖后便更兴奋,一路叽叽喳喳说自己还要来云云。
和他们一起来的人也都拜过了天子庙。和阿寄比起来,他们的狂热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约是受外人影响吧?
姜遗光很早就知道,人如墙头草,当一个人处在一群人中,那群人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那个新放进去的人也会立刻变成相同的样子。
就像他们……来之前还对天子庙有顾忌,可从等待到进门,所有的人都在高兴的告诉他们天子庙多么灵验,拜了天子后就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他们当然会信。
阿寄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咬着唇想了想,以为姜遗光是因为自己说得话被打破所以不高兴了,怯怯地问:“公子?您不开心吗?”
姜遗光低头看他,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并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一开始以为没有人能抵御鬼怪,现在知道天子庙可以庇佑百姓,我当然高兴。”
“真的吗?”阿寄睁大了眼睛。
姜遗光像真的很高兴一样笑起来:“当然是真的,我千里迢迢来到酆都,自然不希望遇到太多怪事。”
等所有人都进过天子庙以后,便商议着回去,正巧白家祖宅那边也传来消息,住在祖宅里白家分支的那批人剩的不多了,加上祖宅空荡荡的让人害怕。所以他们都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让人去打扫一下。
正好这会儿要过年了,分家的人早就打扫过祖宅,该修补该整理的地方都收拾过,他们可以直接搬进去。等整顿好了,分家的人再上门来拜访。
阿寄听得更高兴,他刚才许的愿望就和这件事有关。
他希望一路能顺顺利利的,能平安把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下葬。
一行人逆着人流艰难回到客栈,将行李收拾好,和掌柜的打了招呼,白天人太多,等夜里他们再走。
别的不说,光棺材他们就拉了十几口,这些可都是大家伙,路上怕吓着人,全都装进了货箱里,不趁夜里走还能怎么办?
热闹喧嚣装填了整个白日,待夜幕降临,人群才渐渐散去。
街上变得空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客栈后院牵出来,拖着后边沉重的货箱,踢踢踏踏走在街道上。白天人太多,雪被踩得脏污,一团团黑黑白白堆在路边,看着好像一个又一个矮小的斑驳鬼影。
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积雪的细碎声音。
阿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白天热热闹闹得很好,晚上太静了,就让他总是很害怕。
白天拜过天子庙,应该……不会有脏东西吧?
穿过几条街,月亮升得更高,过一条小巷,巷外是数间低矮平房,巷子里就是一间高大深宅,雪白的墙,漆黑大门,门边贴着两道大红底黑字的对联,可能是分家的人想着过年事忙所以先贴上去的。屋檐下还挂着几盏崭新鲜艳的红灯笼。
阿寄探头往前看,又爬出半边身子往后看,后面是拉着棺材的马车,堂叔公就躺在其中一个箱子里。
他看一眼堂叔公方向,又看一眼房子,好像就能替堂叔公看到从没见过的祖宅似的。
车队在大门前缓缓停下。
走近了才发现,大门没有关死,微微敞开半条缝。
姜遗光不要别人,自己先一勒缰绳上前,跳下马,左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软剑剑柄,右手已经取出了藏在暗袋里的山海镜,手肘轻轻推开门。
大门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又厚又沉,铜合页多年没上过油,一推就发出尖涩的吱呀声,听得人骨头发酸。
院子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好像月亮都照不进光似的。姜遗光就站在门口,冲身后人示意。很快有人解了一盏马灯送来,一句话不说又赶紧回到车边。
他接过去,一手提灯,另一手中铜镜将光亮照得更远。
好像只是一瞬间,月亮就重新照到了这间小院,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了,少了些阴森诡谲之感。
姜遗光提着灯继续往前走,绕过照壁,过二道门,一扇扇门都被他推开,直到各处看起来都“正常”了,他才提着灯往外走。
门外,阿寄不安地坐在马车上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