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就这块地方,水冲得急,潜流多,水底下一堆石刺。过这块儿的要是没掌过几十年舵,经过这儿都得歇菜。”
换句话说,他们不怕船出事,就怕船不出事!
涂勐一想,跟着筒起手看热闹。反正死的也不是他,有甚关系?
大船慢慢驶近了,像一只从迷雾中缓缓现形的庞大怪物。
项贺威道:“这船不简单,像是从南边那头来的,而且船上插了私旗,船主人非富即贵啊。”
姜遗光也望着那艘船。
河面上不知何时飘起了淡淡白雾,巨大的船身形愈发看不清楚,即便正在靠近,轮廓仍旧模糊。
他微微皱眉,感觉有点奇怪。
这么大一艘船,是做什么的?靠得这样近了居然也听不到船上的动静?
“先避一避。这船有问题!”
大船已经驶到了近前。
可以看到通体浑黑,一看就是刷过桐油、乌油的巨大船身,即便仰起头也难看到高高耸起的桅杆,此时风不算大,桅杆上挂着的船帆微微鼓起。从船身下两侧伸出数十支木桨缓缓摆动,推着这座庞然大物前行。
几个入镜人一听姜遗光这么说就飞快跑了。张白翁犹豫片刻也咬牙跑了,那人说得没错,这船的确玄乎。他们从一座小山头跑到了后面另一座小山头,其他人还想着赚点儿,就没跑,继续在原地待着。
张白翁也没那么没良心,临走前嗷了一嗓子:“赶紧跑开点,这是红煞!”红煞是他们这行黑话中的一个词,表示这活儿凶险,九死无生。
他一喊,有几个犹豫了,回头看他,还拿不准要不要跑。
等再靠近点,他们再傻的都发现不对劲了,吓得你扯我我喊你没命地往后逃,有几个鞋子都跑掉了也顾不上捡,只顾着逃命了。
这船、这船不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很正常,除了一点……船上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而且这船似乎能迷惑人心似的,那么大一艘船过来,一点水花都没有?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竟不像是从水里过来的,竟像是飘过来的!最要紧的是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没一个发现不对劲!还是到这么近了才惊醒,这不是鬼开船是什么?
船行无声。
张白翁还在往后跑,他一看着那船就感觉不安心。等一直跑出去几里路,回头看也看不到那艘船了,才心有余悸地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教训:“早就叫你们跑还不跑!非等到面前了才想着跑,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有什么用?晚了!”
“大山呢?是不是没跑出来?还有二栓,他跑船上去了还是跳水里了?……”
刚才一部分人跑得急,还有几个就没那么好运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船划过后,他们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卷入了河底喂鱼虾还是被拖到了船上当个伥鬼。
“平常老子没教过你们吗?没那个命拿的钱别拿,拿了就是个死。你们嫌自己脖子太硬了还是命太长了?咋?见个船过都不长眼看清楚就想上去捞?真就没见过怪事呗?……”
他在这边劈头盖脸骂,一帮不管年纪比他大还是小的都跟孙子似的乖乖站他面前听训。
几个和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入镜人都袖手在一旁“看热闹”,眼睛不留痕迹地打量这些人。
他们这次的死劫,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关?
张白翁骂够了,看一个人似乎有话要说,收了脾气问:“老孙头,怎么了?”
老孙头年纪和他差不多,早就该回家带孙子的年纪,但他家人都没了,这么大岁数还是不得不出来干活。他抢不过别人,平常就靠给其他人打打下手,帮忙拖个尸体什么的。
张白翁发话,其他人都看过来。
老孙头嗫嚅两下,还是说:“……这艘船,我,以前我好像见过……”
老孙头早就注意到了跟在张白翁附近的八个人,每个看着都不像他们这穷地方的人,都是贵人。姓张的小子把他们几个看得死紧,就跟狗看着碗里的骨头似的,别人想闻个味儿都不行。
不过嘛……真以为别人就没办法了?
果然,他这么一说,一看就是那群人领头的年轻公子哥儿看了过来!
那群人甚至走近了,领头的公子爷问他:“你见过?”
老孙头激动得大气都喘不匀,手脚都没处放了,语无伦次道:“是,是,小的以前家里也是干这行的,就住在河边上!”
老孙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不知道是不是惹了水鬼,孙家每代都只有一个男丁。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见过这艘船……
第531章
老孙头虽说想引起姜遗光注意, 但他也没有说谎。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人还没桌子高,家里穷, 他一点点大的时候已经知道要给阿公帮忙了, 阿公也是捞尸人, 身体不太好,他就每次都帮着提绳子背包裹,收船的时候给盯着有没有人来抢, 有就赶紧叫阿公阿婆过来赶走,或者在船上赶跑要飞下来吃肉的乌鸦——尸首被啄坏了那人家里就会压价。
那时候他记不得太多事,只知道有一天开始,大家都在说有个大官要来了。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就觉得很厉害, 那几天所有人都在说这个大官,越说越玄乎。然后村里来了人,敲锣打鼓地把大家都叫出去,说这几天不准跑出来碍大官的眼。
阿公在家里唉声叹气, 说没活干就没饭吃。村里好多捞尸人也不高兴。不过等大官真到了以后, 他们就又高兴起来了,但村里的大人们突然少了很多, 不知道去了哪里。阿婆说去给大官干活了。
等据说大官来的那天,他也去了,和几个认识的婶子一起去的。
天上大太阳, 晒得滚烫滚烫, 河水很刺眼似的。他和一群大人一起等,说闲话什么的, 看着对面岸上好多官兵把守起来了,还来了很多马车,从一大早一直等到中午,他已经在人群里跑了一圈,茶水喝得肚皮滚圆。等到日头晒得最足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声越来越近的号子声。
一大群纤夫肩上扛了粗绳子,裸着上身,领头的扯着嗓子喊,几十个在岸边的纤夫就齐齐嘿呦一声,往前拉纤。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船慢慢出现在眼前。
他面前的太阳光都被慢慢遮住,船的影子一点点盖过来。把岸边一群看热闹的人都遮住了。
那天去的人后面等的都不耐烦了,不过回去后一个个都不尽兴,都在说那船真大啊太大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皇帝老人家用的船也没这么大吧?马上就有人说要是皇帝的船那肯定更大。
他回家又等了几天,阿公回来,他才知道村里的大人们都是被叫去给大官拉船了。他阿公也在,也是这次干活干得太重,损了底子,腰再也直不起来,也没法干回以前的活,就只能每天抓住老孙头教他捞尸人的技艺,让他赶紧接班。
“大官?……多年前来这里的大官。你还记得是谁吗?”姜遗光直觉这很值得在意,追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老孙头点头哈腰:“是,是,公子爷不愧是公子爷,脑子就是比咱们好使。”
姜遗光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温若虚微微点头,随手解下一个荷包丢过去,里面有几十个钱。
温若虚穿的低调,长相也平凡,在镜中常容易被当成小厮。温若虚也不在意,常借此和其他人暗中配合。此时他就做足了大少爷身边得宠小厮的范儿,抬着下巴道:“别废话了,还记得什么赶紧说。”一扫其他人,“你们也是,还记得那个大官吗?都说说。”
老孙头一瞪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人,赶紧开口:“小的记得,小的还记得。”说完也不敢闲扯太多,马上说起了旧事。
他长大些才知道,那位大官是从京城来的巡抚,好像是因为他们这儿前几年一直修水利,朝廷派来看看的。
更多的,他就不清楚了,不过他觉得那个大官是个好官。这是他阿公说的,阿公被叫去干活,一文钱都没拿到。但是大官从船上下来以后,他看到大官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然后船上下来的人就给他们一人赏了五十个钱。
阿公还说,如果不是大官亲自叫人给,县官府里的兵爷们估计会把他们的钱抢走。但是那大官常常来看,兵爷们就不敢了。
大官待了大概有一年多?他在的时候往东边的一条河道就封起来了,说要建个什么东西,建好以后就不会发大水了。
大官还在的时候,大船一直停靠在往北走过去要两个时辰的一条河里,一直有官兵守着。他偷偷去看过几次,不敢靠近,听说敢凑近的都被抓住打死了。
天冷下来以后,大官才走。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官的船沉了。
就在这片地方,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老孙头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不怎么好,一连阴了好多天,就是没下雨。
大船慢慢驶出岸口,船帆鼓得高高的。岸口的官老爷们还有各位兵爷都在送,还叫了人吹吹打打。
前面都没事,直到经过刚才他们站着的地方,船忽然就没动了,跟底下有人拖住了一样怎么都前进不了。
风突然大起来,大船在原地慢慢打转。船和风浪一样越转越快,旋出一个大圈,大圈中船越转越低,黄色的浪越卷越高,都快要冲到天上。
他亲眼目睹了一切……
船上的人被卷到了天上,哭喊着转进浪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船上的东西刮得到处都是。他还看到那个大官站在船头,他可能在喊什么吧?但是一个大浪打过去,大官也不见了。
岸上的县令老爷不断叫人下去,可再怎么叫都没用,大家都在逃,怕也被卷进去。到最后县令老爷也跑了,一群人都往后退,谁也没有离开。
风浪吹了一整天,到晚上,看累了的回家,还有些人裹厚点儿就在山头上睡。夜里,老孙头仿佛还能听到风浪的呼啸。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过去,风浪已经停了,水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岸边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木头砖头石头块,什么也没有。
好多人忙着捡木头回家,官兵们很快也来了,把这些人都赶跑,又让人去叫捞尸人,务必把大官捞出来。
他的阿公主动去了,说不能白拿那五十个钱。阿婆拦都拦不住,气的在家里拍大腿大哭,哭完了就说给阿公准备后事,狠狠心,用大官的赏钱买了条席子。
其实老孙头也知道,阿公一定会去的。
这一年多,阿公只要见到人就不断说那大官有多好,多么和气大官身边伺候的人对他也和气,还给赏钱。大官监修的堤坝也一定是好的。
几十个捞尸人下去了。
当天天气还行,没下雨没刮风。他们算过水势,划着船到那天卷起的漩涡中心下游,腰上栓好绳子、葫芦等就往下跳。老孙头看着那群人不断下去,又不断起来,但是忙了一圈什么也没捞到。
他们又去漩涡那块儿找,又往上找,还是什么都没有。
一连七八天,阿公后面实在撑不住,回来就病倒了。乡里邻居还以为他累病,只有老孙头知道,阿公不是累的。
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阿公念着大官的恩情,就想着自己拼一拼,不管怎样都要捞起点东西。别人下潜半丈,他发了狠,往下潜一丈。
黄沙太多,水底下很难睁开眼睛,又黑暗又冷,手脚难以施展。以往他只能靠感觉顺着水流去摸索,可这回,他往下潜了不知多深后,水底突然清了,他用力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让他丢掉小命的一幕。
巨大的漆黑船只静静扎在水底,一切完好,就像根本没有被风吹坏一样,船帆还一鼓一鼓的,甚至能看见船上的船灯。
还有……围着船的一群人……
都是大官身边的人,他们直直立着,闭着眼睛,排成一条,围在大船外边一圈,顺着水一直转着。转到大船后,又从后面绕过来,他们身上衣服穿的好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好像他们也没有被大风卷走一样。
阿公当时就吓得心都不会跳了,他还记得祖训,遇到这种直着往前飘的尸体,那不能靠近不能碰,闭着眼睛闭气往上浮。
他照做了,回到家以后就病倒了。第二天晚上就咽了气。
阿公去世没多久,阿婆也死了,只剩下老孙头独自一人。为了活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也成了捞尸人。
这个秘密一直被他埋在心底,四十多年了,他从来没对人说过。直到今天,眼前这个看起来也是大官的年轻男人,他让下人赏给自己钱,他突然就理解了多年前自己阿公为什么那么激动,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献给大官。
他现在就和阿公一样,巴不得这位爷多问点,他知道的东西都能说出来。
张白翁指着老孙头的鼻子就骂起来:“好你个孙滑头,缺德短命!这么大的事都不说?”
其他人也纷纷指责老孙头,有些激动的还想上手,后者缩脖子不敢说话,向姜遗光等人投来求救的眼神。
温若虚板着脸打断他们,问:“怎么回事?”先对老孙头,“你瞒着这事做甚?”又问其他人,“事关重大,瞒着也不稀奇,你们骂他做什么?”
一个看着年纪比老孙头还大的人气地骂道:“他心肠子都烂光了吧?这么多年了,大船出海,必有天灾!他都知道,还啥都不说,这不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裘月痕冷声问:“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人可能太生气了,顾不上那么多,指着老孙头鼻子破口大骂,倒叫他们把事情猜了个囫囵。
原来,当地有句俗语,叫大船出海,必有天灾。这倒不是说大船不能出海,而是指如果某一天人们看见了河水变成海,海上出现不该有的大船,那今年一定会有无法想象的大灾难。
在场众人大多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刚才没反应过来。可老孙头一提,他们都想起了这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