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陈鹿久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进去。
她从这里感觉到了危险。
水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危险得多。她以为自己能忍住,以为她在世上已经没有多少害怕的东西。
可她错了。
水底的黑暗,能把一切光和声音都吞噬进去。她下来的时间其实没有很久,可她已经快要崩溃了,要不是遇到了这艘亮着灯的沉船,她可能真的会疯掉。
所以现在她对进去这条走廊十分抵触。
说是走廊,可越往下越黑。谁知道走廊尽头有什么?
她……她不想再面对一次把整个人完全包裹进去的黑暗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让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就好像死了一样,亡魂无知无觉地漂浮游荡。
她犹豫着,姜遗光和温若虚已经进去了。
陈鹿久望望头顶几尺见方的光亮,又看看底下如渊黑暗,一咬牙,跟了上去。
水深处继续往下潜其实对人伤害很大,他们早就下潜得难受了,不光是憋住气,还有来自水的挤压。就算入镜人身体异于常人也有些受不了。
温若虚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坚持下来的。
三人在一片漆黑中,来到了一扇更加黑暗的大门前。
大门本该分隔开走廊左右,如今却变成上半下半切分的类似地窖大门。
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好像在邀请他们进去。
就着上方泄下的微弱的光,陈鹿久敏锐地察觉到姜遗光眼神有些不对。她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分出更多心神关注门后。
门缝后的黑暗让她十分不安。
那里会有什么?
姜遗光说石像在库房里,这下面就是库房吧?
陈鹿久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情形。
巡抚捕到一只鲛人,拥有惊人的雌雄莫辨的美貌,从上身辨不出男女,下身则是布满美丽的鳞片的鱼尾,能说人言。巡抚以为奇货可居,将其精心关在船舱下的库房中,准备进献给陛下。
鲛人日日哭泣,无人同情。
只有一位刘先生日日来看它,同它说话,给它带吃食。鲛人不吃人的饭菜,他便捉来活鱼供其服食。
不知从哪天起,它不再哭泣,虽常常开口,却不闻其声,神情陶醉怀念。
刘先生说,它这是在唱歌。
鲛人唱歌是不会被人听见的,只有亡魂和同族才能听见鲛人的歌声。
刘先生还说……
他还说……
不对……等等!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陈鹿久猛抬起头!
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漂浮在了一间笼子前,往四周望去,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亮着光,也不知光从什么地方来的,却叫她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船只颠倒后,墙壁和地板调了个个儿。本是嵌在地板上的笼子变成镶在“墙”上。笼子底还用砖石修了一圈三尺多高的水池,现在这圈水池壁也变成连接笼子底和“墙壁”。
笼子门倒是打开着,里面没有人,乍一看空荡荡的。
也是,就算这是关着鲛人的地方,鲛人也早就趁当初天灾逃走了吧?天灾说不定就是鲛人的报复。
姜遗光和温若虚就在她身边。
他们愣愣的,没有动静,似乎思绪已经飘远了,可能和她刚才的状态一样,都陷入了某种玄妙不可言的境界。
但刚才那种状态陈鹿久却不想再来一遍了,就跟傻了一样,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她急地游过去一拉姜遗光,他还是没有表情。再扯一扯温若虚,他倒是回神了,就跟做噩梦的时候猛地醒来一样一蹬腿,慌得四处察看,憋在软管里的一口气差点就吸了进去。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跟着一起扯动姜遗光。
姜遗光还是没有反应。
两人都急了。
陈鹿久扯扯温若虚,一指笼子。温若虚顺着指尖看过去,瞪大了眼睛。
笼子里……
一尊臂长的石像静静躺在笼子底,和石砖砌成的水池底几乎融为一色。若非陈鹿久目力出众,恐怕一时也找不到在何处。
此时陈鹿久的肩头渗出血迹,伤口只是简单包扎过,如今又崩开了。陈鹿久强压着,还是露出痛苦的神情。
情况紧急,温若虚顾不得多想,双臂一展游过去,钻进笼子里,一回身,拿到了石像。
他来不及看清石像的样子,扭过头就想叫陈鹿久知道。
孰料,不远处的陈鹿久却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不断比划,向他伸出手,示意他把石像丢出来——
他从来没看见冷静的陈鹿久露出如此恐惧神情,下意识就将石像扔了出来。
一只更加苍白的手,在陈鹿久之前握住了石像。
是姜遗光。
他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冷静地看着陈鹿久的谋划。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陷入过幻觉。
与此同时,铁笼栏门狠狠地关上!
力道之大,周身水漪一圈圈散开,铁门敲击尖酸的声音通过流水传入三人耳中。
温若虚人都傻了,拼命晃动笼门也无济于事,他又求救地向两人,水下不能说话,只能不断以眼神示意,以手势请求二人。
姜遗光拿着石像,陈鹿久不敢和他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试着打开笼子,用力拽了几下没拽开。
他摇摇头,向上浮去。
陈鹿久摊手,露出爱莫能助之色,同样跟着向上浮去。
温若虚神情一点点变得绝望。
水池壁底,一只手抓住了他。
在消失前,笼中人的眼神一点点由惊恐变得怨毒。
脸贴住笼子栏杆,两只眼睛向上翻,死死地盯着往上游走的两人。
即便他们消失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也没有合上。
……死不瞑目地望着他们。
第544章
从石像到手后, 姜遗光就多了种种隐约的玄妙的感觉。
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他在水下太久冻出的幻觉么?可他就是隐约觉得,水流变得汹涌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拿走了石像带来的变化?
他回头看一眼陈鹿久,后者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慌。她也在拼命向上游, 见自己回头还有些吃惊, 歪歪头, 指指自己的嘴,又一指脑袋,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姜遗光摇摇头, 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走廊尽头打开的大门,猛然向上一跃,冲出那扇门。
如果猜测没错,他必须赶快离开,浮到岸上。
穿过门, 像是忽然从黑夜来到白天。
如果一直停在光亮处,习惯之后也不会觉得有多么亮。可要是从暗处再出来,再微弱的光都能刺得眼睛发酸。
错后半步跟在姜遗光身后出来的陈鹿久便是如此想。眼睛一酸,连眨好几下才看清四周,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化?就赶忙最后吸一口气, 再憋住不断往甲板上层房间游去。
她憋的胸膛都快爆开了,耳朵进了水也隐隐作痛, 再不喘两口气她真怕自己即便不淹死也会被水挤死。
恍恍惚惚中,陈鹿久脑子里飘过一个画面——水凝露成一只手,捏住她, 而她毫无反抗之力, 只能任由那只手越捏越紧。最后……“啪”一下爆开成一团血花。
水下又冰冷又黑暗,鲛人是怎么在水下生活的?这些鱼怎么就能这么自在地来去?
鱼能在水中自如游走, 却不能上岸。人在岸上生活,却不能在水下活长久。结合二者长处的鲛人呢?岂不是水下陆上都能行动自如?
陈鹿久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她现在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才是,却不合时宜地一边摆动手脚,一边无法控制地冒出奇怪念头。
如果她意识还清醒,就会发现姜遗光也和她一样浮在了附近。
两人漂浮在沉船的甲板边缘,渐渐激荡的水流冲刷过他们的头发与衣袖。
越来越密集的鱼群从四周游来,若有人从上方看,会发现鱼群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将沉船裹于漩涡中,如夜间星辰汇聚成的漩涡。
两个小小的人在广袤的黄河底,在庞大的鱼群和沉船前更加渺小,微小如尘。
河面之上,还在奋力划船的两人又急又累,急得都快哭了。身后的行尸仍旧紧追不舍。回头时虽然看不清行尸的样貌,可那身红衣服,叫她们看着就心头发紧。
苏芩眼里的血在眼角结了痂,不再流了。她也顾不上疼痛,不断张扬四周,试图能找到一条生路。
但叫她失望的是,这片白雾看不到一点生机。
……水上的波浪,好像更剧烈了?
起码她能明显察觉到身下小船起伏更激烈,时不时一个浪打过来,叫她们差点连人带船翻过去。
“……变天了。”裘月痕心急如焚,低骂一句,“这狗屁天灾不会在这时来了吧?他们到底在底下干什么?”
苏芩也急得嘴里硬生生长了个泡:“谁知道呢,实在不行,我们……我们也得下去一趟。”
下去的那几人,说难听点,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要是耽误了时间怎么办?再过两个时辰就到日落了,都不用想天黑后会有多少危险,只要想到夜里她们还在汹涌黄河江面划船,这件事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裘月痕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我们?可是……”
苏芩厉声打断:“没有可是!你没有发现吗?我们一直在这里打转。”
她们的船一直在一个圈子里转,怎么也出不去这片迷雾。看来,死劫幕后的怨念不可能放她们离开了。
与其让这具行尸把她们拖下去,不如她们自己下去,说不得还能和这具行尸搏一搏,争取一线生机。
裘月痕拗不过她,心里暗暗叫苦。
她不敢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