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那几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不乱说。
结果打听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大秦已经……亡了?”徐福不敢置信。
他环顾四周,除了和他一同出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嘲笑地看这群“乱秦余孽”的热闹。
“瞧他那副死了爹的样子……”
“居然还说自己是徐福,咱们大王都杀了多少个徐福了。”
跟随徐福的几人都是军中好手,被捉住后盘问一通,确定不是奸细就被拉去当军奴了。
徐福看着像个读书人,当问起他会做什么时,徐福犹豫着答道自己会占卜看相,会医术。那人眼前一亮,硬要他给自己看相,徐福看过后,那人连声称赞,拉着他就往大帐子里跑,把他举荐给了一位将军。
到这时徐福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西楚霸王……项羽?
从未听过的名字,竟也敢称霸?
徐福冷静下来后,明白自己也许得了什么机缘,来到了未来。
他的陛下没能等到长生不老药,已经去了。
只是不明白,这是多少年后,何以大秦都亡了呢?
他还记得陛下泰山封禅时的模样,傲睨万物,何等意气风发,他曾断言,大秦可延续千千万万代,大秦疆土也将遍布天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福想要溜走,他以卜术令捉住他的小头目畏惧他,将他引荐给大王。在前去见大王的路上,他换上衣服逃走了。
一路走一路打听,途中山匪众多,又时不时发生战乱、灾祸,百姓活不下去,或人相残,或典卖家人,或人相食。皇帝看得心中不忍,凌烛更是隐约懂了为什么徐福会有那样的想法。只可惜,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徐福风尘仆仆赶回咸阳,偌大都城昔日繁华不再,士兵来来往往,土地焦黑,不知是被烧的还是被血浸的。他混进城后往里走,发现路边房屋都没了,再不见百姓踪迹。
四人跟在徐福身后,看他一点点变得绝望。
徐福在找自己的家人。
他本出身齐地琅琊郡,得陛下重用后便携家人到得咸阳。路上经过琅琊郡时他找过,没能找着。他便寄希望于咸阳城。就算时隔多年,他们都不在了,总该有子孙后代。
就算打过仗,他们该逃走了罢?总不会待在原地任人宰割。但是他什么都没找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家中赶,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是破败废墟,没有一点踪迹。
他又昼夜兼程赶到阿房宫外。
听闻项羽那厮烧毁了阿房宫……不该,不该,他若聪明,留下当做自己的宫殿也使得,何必烧毁?
只是,他依旧没能看见那座天下第一宫。
那片曾经奢华雄伟的宫殿,大秦万万人心之所向处。陛下最爱在正殿邀人议事,乐师们会在殿前起舞,他熟识的方士们和那位天下第一相师会择一处偏殿一同饮酒和歌,听前面传来的歌舞声。到夜间,再一同登上最高处的塔顶观星。
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片漆黑废墟。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热烫的焦火味。
星空下,徐福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皇帝悄声对姜遗光说:“他……也难怪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路走来,徐福的人品她看在眼里,平心而论徐福可担得起一句君子,路遇穷困、病弱、幼童等,他从不欺凌,总是尽量能帮就帮,即便有些并非真正弱者,只是以弱示人好谋夺钱财,他也并不下杀手,脱身后便不再管。
皇帝能感觉到,此刻徐福有些变了,一路波折并未使其蒙尘,可在见到阿房宫惨状后,这块美玉终是蒙上淡淡阴翳。乍看不出差别,但若不将阴翳除去而是任由其蒙蔽,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福垂着头,泪水砸在地上,溅起一点灰。
“西楚霸王,项羽?……”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一路上,他听够了此人事迹。
秦二世元年,随项梁起兵,后拥立秦怀王之孙,数次大破秦军,而后进军关中,将先占据咸阳的刘邦赶走,然后……
杀了秦王子婴,烧毁阿房宫,屠戮了咸阳城……
——自立西楚霸王。
“大秦本该千秋万代,一个西楚霸王……呵呵呵呵……”
浓云遮蔽月光,黑暗也不能掩盖他眼中恨意。
皇帝警觉:“他想做什么?”
凌烛并不似她这般滥好心,虽说百姓惨状也叫他有些不好受,可把一切都当看戏就无所谓了。
百姓苦,既非他所为,也非他力能及,如此,与他何干?
他笑道:“若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毁我宗族,灭我王朝,只为成全自己霸主之名。我也会同那人不死不休。”
站在后世人角度看,秦暴政灭亡当然是咎由自取,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后,谁还能理智呢?
姜遗光也道:“他要报仇。”
引路人和姜遗光都很少出声,甚至前者的话比姜遗光还少些,至少皇帝和凌烛发问,姜遗光会回答。引路人却不搭理他们二人,但若是姜遗光有疑问,他便有问必答。
姜遗光明白其余四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凌烛与符轮开口越来越频繁,常常聊天,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不必吃喝。他们也无法入睡,就算想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神智还是清醒的,仅仅只是闭上眼发呆而已。要是再不能常常出声,他们就真的和死了没区别。
徐福打定主意后趁夜就离开了,北上寻汉王踪迹。他没有直愣愣往北走,而是先绕个弯拐道庐江,自称祖辈师从鬼谷子,被流放岭南,一路走一路替自己扬名。
其实世道乱时,跳出来的人很多,谁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自称孔孟后人的、六国王室后人的,还有说自己是大秦嬴氏后人的,各路英雄人马层出不穷。徐福打着鬼谷子亲传的名号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耐不住他一路造势,不断替亲贵世家卜算,凡所言必为真。后来更是放言道他已预测出天下之主。
有人问,莫不是西楚霸王?
徐福摇头:非也。
不过一介莽夫,可为将才,却绝无可能称帝。逐鹿之时,西楚霸王必败无疑。
霸王名声有多大,他这句话传的就有多远。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求他,有人要保他。但他总算顺利到了汉王地界。结果刚进去他就碰到了熟人。
是随他下船后被带走的随从之一,他还记得这人名叫阿武,当时他只顾自己逃走,救不了那几人。没料到他也到了汉王的地界,过得还不错。
阿武请他过去,说他们大王久仰他大名。徐福一路扬名造势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出现汉王面前,但阿武这么一说,他顿时心生不妙。
皇帝:“这几人居然还活着。”
凌烛:“依在下薄见,阿武必定向汉王坦白了徐福的身份。”
皇帝:“汉王竟信了。”
凌烛笑道:“若是不信,也不会悄悄请他过来。”真要表现出求贤若渴,不该亲自带礼登门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吗?
见到汉王后,对方一语叫破他身份,引他到塌边坐下,态度可亲,问起“仙山”一事,言行中十分向往。
徐福一怔,旋即看向阿武,猛地明白过来阿武并没有说出“仙山”真相。
汉王以为他真的找到了仙山。
皇帝:“阿武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让汉王再出兵找仙山?”
凌烛:“没有其他理由了。”他神情复杂,忍不住嘲道,“还真是忠心耿耿。”
忠心到眼里只有那位皇帝和将军。他们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皇帝倒不奇怪:“只要事情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人总是会心存侥幸。”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徐福和阿武目前只想报仇,尤其是阿武,他没有直面仙山的恐怖,徐福后来又自个儿跑了,在他看来不管仙山是真是假,至少那个地方不寻常是真的。
凌烛嘲笑道:“说来也是。更何况鬼怪一说自古有之,他们未必会觉得鬼怪是他们引进来的。”
几人谈话无人听见。
汉王心诚,百般挽留,徐福终是留下,他虽身在汉营,心却仍是秦人。
“待大王君临天下那日,一定不要忘了今日承诺。”徐福道。
汉王笑道:“绝不敢忘。”
第616章
徐福追随汉王数年, 眼见他局势由弱转强,眼见他将那位霸王逼得自刎,一点点收复江山,最后登临九重, 成为天下之主。
汉王于定陶氾水之阳登基, 定国号为汉, 是为汉高帝,定都长安,同年六月, 大赦天下。
眼睁睁看他人称帝的滋味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陛下去后不到十年,这天下就换了主人。徐福何尝不知大秦灭亡与这位汉王脱不了干系,可他无力回天,不论是楚汉亡秦, 还是汉灭楚,都不是他能插手的。
为了自己的陛下,徐福不得不俯首称臣。
凌烛就像在看一场大戏,以往他再洞察人心, 都不如在一位真潜龙身边学得多。皇帝也颇有所得, 二人很轻易就看穿了此时徐福的不甘。
“又要出海了。”皇帝叹气。
她并不喜欢出海,本就无法和人说话, 在海中更容易生出茫茫天地只留自己一人的空旷顾忌感。可她不能不去。
“陛下,你可以不去。”姜遗光说,“扶桑木和山海镜都已在徐福手中, 他此行未必有所获。即便有, 也不过再死一群人。”
换言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皇帝并不感到庆幸:“姜卿, 那你呢?”
姜遗光:“我跟着他。”
他不能让徐福控制自己,就必须打败他。如今的徐福轻易能看穿,两千年后的徐福却不是他能撼动的。
皇帝点点头:“一路保重。”
凌烛说他这回就不去了,符轮也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引路人不作声,在姜遗光问过后才一点头。凌烛觉得这人简直比姜遗光还难说话,这让他对引路人更感兴趣了。
那两人随大军离开后,凌烛对皇帝笑问:“陛下,您可看出来了?”
皇帝默默点头。
就算她再傻,和引路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也该猜出对方身份了。
引路人就是明孤雁。
其实她现在还有些看不透明孤雁。
这世上人有三类,一类忠于自己,一类忠于他人,或家族,或君王,或世间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规则。还有一类人,他的内心没有一点束缚,既不爱自己,也不爱世人,不爱家人朋友,像一条在海中漂浮的船,看不到目的地。
姜遗光是最后一类人。明孤雁又是哪一类?
若是前两种,她现在忠于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