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明月 第34章

作者:燕赵 标签: 近代现代

他一心急,脱口唤道:“温先生!”

前方那人的步伐一顿,回过头来,目光投在何凌山身上。那正是打量一个陌生人的眼神,漠然又带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探询,何凌山被看得十分不安,他根本分不清温鸣玉此刻神情的真伪了。

何凌山鼓起勇气,小声道:“我们见过一面。”

他本以为对方不会理会这句蹩脚的搭讪,不料温鸣玉听见后,竟转过身,问道:“是吗?什么时候?”

仅是这番简单的对话,何凌山的手心已紧张得渗出汗来。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任何异常:“六天前,在花路饭店。”

温鸣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不出是敷衍还是真的记起了这码事。失去对方的回应,何凌山又词穷了,他正绞尽脑汁地想要找一个新话题,蓦地又听温鸣玉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何五少爷。”说这四个字时,温鸣玉的眼睛里又有了笑意。那笑容现在温鸣玉的脸上,宛如浮在水流上的花,刚漂过眼前,转瞬就被冲远了。何凌山曾是很熟悉对方这种神情的,现在再一次看见,他又旧梦重现似的局促起来,讷讷地垂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温鸣玉朝他贴近一些,伸出一只手,声音也放低了,轻得有些暧昧:“很多人向我提起过你,幸会。”

何凌山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似苦似香的气息,这气味里仿佛掺着迷药一般,令他头晕目眩,连基本的应对都忘了。温鸣玉是故意的,何凌山难得意识到这一点,对方明知自己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还要故意使出这种扰乱人心的手段,让他犯傻,好看他的笑话。

不过既然那个人想看,何凌山便会心甘情愿地扮给对方看,在眼下这个时刻,就算是被温鸣玉戏弄,他也是欢悦的。

他抬起眼睛看着温鸣玉,像是心甘情愿被驯服的动物,迟疑着抓住温鸣玉的掌心。两人短暂地一握,温鸣玉又笑了笑,要抽回手去,何凌山忽然加重力道,牢牢攥住了他。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温鸣玉什么都没说,仅是对何凌山轻轻挑了一下眉,带着两人了然于心的暗示。何凌山被对方这么望着,最终是陷入了莫名的心慌意乱里,脸颊发烫,默默松开了温鸣玉的手。

寒暄的话也说完了,再谈下去未免会显得怪异。何凌山来来回回地挣扎了半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辞:“温先生,我还有事要忙,下次再会。”

温鸣玉点了点头,道:“请便。”

何凌山没有动,他盯着温鸣玉,执拗地重复:“再会。”

这一次温鸣玉没有说话,他勾起嘴角,对着何凌山轻轻一笑,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五十七章

温鸣玉在邑陵停留时,住的是温老先生在此安置的一处公馆。这里坐落在凤林路中心,繁华又热闹,白天是白天,夜晚依旧光鲜得像白天。因着温鸣玉在此地算是一位稀客的缘故,数日以来,公馆送走了无数拨来来去去的客人,光是许叔和打回去的门生帖,就有厚厚一大叠。

这些帖子温鸣玉向来不会过目,自从到了邑陵后,他的兴致像是变得低落了,对待什么都显得敷衍。旁人或许发觉不到这一点,却瞒不过许叔和。他虽不像堂兄,少年时就在温鸣玉身边伺候,揣测起主人的心思自有一番诀窍。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几日里,他的主人每逢外出应酬,都是早早地回来,除去办公务的时间,就是待在公馆里写字看书,侍弄花草。除非是穷极无聊的时刻,温鸣玉是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趣的。

既然无聊,为什么不回到燕南去?许叔和又想到了这个困扰了他好几天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出结论。他将厨房熬好的药检查过一遍,旋即叫来佣人,将药送到温鸣玉的房里去。这是堂兄许瀚成亲自交代过的事,对方用无可奈何又苦恼的语气对他说道:“三爷喝药时,务必要亲自站在一旁,劝他把药全部喝完,否则他是会赖账的。”

许叔和同情他的主人,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执行堂兄的嘱托。他走上二楼,敲了敲温鸣玉卧室的门,唤道:“三爷,是我。”

得到放行后,他推开门,从佣人手里接过托盘,亲自踏进温鸣玉的房间里。夜里七点多钟,飘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细碎莹亮的星河沿着天幕一路延伸,静默又温柔地闪烁着。温鸣玉披着宽松的睡袍坐在茶几旁,上面摆了张棋盘,温鸣玉手里拈着一枚白玉棋子,翻来覆去的把玩,像是根本无心将它落下去。

许叔和向对方行了个礼,道:“三爷,该喝药了。”

“啪”的一声轻响,温鸣玉将手里的棋子按在棋盘上,随口应了一句。许叔和循声看过去,怪不得温鸣玉迟迟不落子,原来这一手直接定了江山。说来也奇怪,眼下分明是温鸣玉在与自己对弈,可棋盘上的黑白二子走的却是天差地别的路数。白子沉稳,黑子冒进,两方看似各领千秋,旗鼓相当,可是许叔和一看就明白,早在棋局开始不久,胜负就已很分明了。

他不由笑起来,对温鸣玉道:“三爷好雅兴。”

温鸣玉不置可否,也不去碰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却问:“今日还有人送拜帖来吗?”

“有。”许叔和忙从身上找出一本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张督办明日上午邀您去明秋庭喝茶,晚上又有两家的酒局,您是否要过目?”

温鸣玉慢慢拾起一粒粒棋子,将它们各自安放起来,随口给了答复:“就说我身体不适,都回了。”

许叔和点点头,帮着温鸣玉一起整理。他拿起一枚白子,又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温鸣玉,小心翼翼地发出建议:“三爷,天气冷了,药放不得太久,您先趁热服下吧。”

温鸣玉的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知道了。”

知道是一码事,喝不喝药,又是另外一码事了。许叔和一时无计可施,直愣愣地站在温鸣玉身旁。他可不敢像堂兄那样,能够冲撞主人的威严,千方百计地逼他喝药,温鸣玉也不是小孩子,听任他哄一哄,骗一骗,就会把药喝下去。许叔和只觉自己遇到了上任以来最大的难题,硬着头皮道:“那我就等在这里,您要是喝了药,我也好替您收拾。”

温鸣玉闻言,立时向他扫来一个眼风,仿佛已经看穿了这句软弱的威胁。他往后一靠,面带微笑地道:“药太苦,我不喜欢喝,你要收拾,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他干脆堂堂正正地发出了抗拒,吃定许叔和拿不出更多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许叔和愁眉苦脸的,暗想这任务实在不该由自己来完成,堂兄理应托付给一位温柔漂亮的小姐,这样他的主人自然会失去许多推托的借口,哪里需要自己在这里大费唇舌。还毫无成效。

许叔和正在一边苦苦寻找着能够说服温鸣玉的理由,忽然听见花园里传来了一阵急促响亮的犬吠,这几条狼犬是公馆里的老佣人养大的,训练得很好,平日很少出声,现在这样大闹,必然是看见了什么。他不禁神情一肃,推开小阳台的门,扶在阑干边往下张望。

花园的小径待在路灯底下,倒是很明亮的。许叔和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仍觉得不放心,他又叫来几名保镖,让他们去仔细地搜查,这才回到温鸣玉的房间,低声问:“三爷,夜深了,需要我叫几个人来在您房外守着吗?”

谁知这倒给了温鸣玉一个好机会,他和颜悦色地回应:“不必了,你去告诉下面的人,让他们都警觉一点,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来打扰我的清净。”

许叔和临走前,再度不甘心地看了看那碗药,那厢温鸣玉已经在摆一副新的棋局。他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合拢房门,只留给他的主人一个满怀愁绪的背影。

没有多久,底下的犬吠渐渐止歇了,这个夜晚又重归于寂静。温鸣玉的新局刚起了个头,临近小阳台的门突然轻轻地响了两下,那声音极其低微,像是被一阵风拂过,温鸣玉执棋的手却应声悬在半空,他转过头,朝那里望去。

半透明的纱帘没有完全拉拢,后面隐隐约约透出一道人的影子。对方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一张脸冻得毫无血色,发丝带着分明的湿意。见到温鸣玉的视线投向自己,那双明亮清透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急得像是一只被主人关在窗外的小鸟。

两人对视良久,温鸣玉才丢下了手里的棋子,向门外的人走去。那粒无辜的黑棋跌落在桌沿,没有躺稳,又咕噜噜地往下滚去,最终摔在地面上,清脆的啪嗒一声。

温鸣玉拉开阳台的门,户外的冷风立即夹杂着刺骨的水汽呼啸着朝他扑来。这样糟糕的天气,温鸣玉向来是半刻都不愿在外面停留的,他盯着眼前已经可以称作是青年的何凌山,神色不见惊喜,反而愈发冷峻,数秒后,他终于出声了:“进来。”

他的语气竟比先前更加疏离,何凌山原本就有些紧张,听见这两个字,他迈进来的动作当即迟疑了一下,一手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人。温鸣玉见他迟迟没有动,只道:“你想在外面受冻,还要让我也来陪同吗?”

何凌山这才发现对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他霎时有些慌了,急急地往里面钻。不料阳台的门内摆了一只花盆,他猝不及防,竟被绊了一跤,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都朝温鸣玉扑过去。

温鸣玉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一出突然袭击,他甚至下意识地扶了对方一把。然而他似乎太过低估了何凌山的体重,或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无论怎样,何凌山这一摔。直接把房里的两个人都带倒在地。好在地下铺了厚厚的绒毯,温鸣玉摔得并不怎样重,反倒是何凌山,他沉甸甸地压在温鸣玉身上,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没有了。

在眼下的这一刻,温鸣玉并没有纵容对方的耐心。他稍稍撑起身子,刚想把何凌山推开,何凌山却像是察觉到一般,发狠似的猛然施力,温鸣玉竟被他生生摁了下去,再度摔进柔软的地毯里。

他终于听见了何凌山急促的、凌乱的喘息。那青年紧紧拥着他,贴在他胸前的脸颊是冰凉的,吐息却滚热,一声比一声更重,带着发抖的颤音,紧密地传入温鸣玉耳中。房间里开着暖气,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像是两个世界,没有多久,何凌山满身的寒雾就被捂成了水,两人相触的地方慢慢晕开一点湿意。温鸣玉两眼望着天花板,没有再动,仅是沉默地任由对方抱着。

在进门之前,何凌山曾设想过许多套说辞,等到真正见面了,他才意识到,没有用,一切的准备都是徒劳的。他嗅着满腔独属于温鸣玉的气息,拼命用脸颊在对方胸前揉蹭,但还是无法满足。自从他进门后,温鸣玉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给过他半点回应,他此刻的满腔热情,倒有些像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了。

何凌山终于慢慢撑起身,按着温鸣玉的手臂,像是怕对方会逃跑一样,紧张地看向身下人的脸。

由于先前他的一番胡闹,温鸣玉的睡袍略微地散开了,露出了一小片结实紧致的白/皙胸膛。他仍旧很瘦,锁骨和脖颈的线条尤为清晰,优美又有力地延伸开去,看得何凌山忍不住干咽了一口暖热干燥的空气。

与这副靡丽的姿态不同的是,温鸣玉的眼睛却没有一分半点的波澜,宛如映着雪的深潭,就连倒影都十分冷清。何凌山忍了好几天,日日都来这一处打探,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亲近对方的机会,怎样都没想到温鸣玉会用这副神情看着自己。

这情形与他们初见时何其相似,那时温鸣玉就总是如此地打量他,他在温鸣玉的目光里,却不在对方的眼睛里。何凌山本以为三年的分别或许会引动温鸣玉的怒气,但怎么也想不到,温鸣玉似乎连情绪都不愿受他牵引了。

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期盼瞬间被浇灭了,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鸣玉,你在生我的气吗?”

温鸣玉没有回答,仅是抓住他的手臂,往旁边推了推,道:“下去。”

何凌山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抗拒了对方的命令。也就是仗着这个亲昵的姿势,他才敢问出自己想问的话,如若被温鸣玉推开,他就相当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放肆的资本,彻底地陷入被动里。

何凌山不愿意动,温鸣玉却自有应对的办法。他抓住何凌山的手腕,只用了三成力气,把对方拉得贴近自己,再轻轻一推,这青年就不得不从他的身上滑了下去。温鸣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拉拢散乱的衣襟,再度推开阳台的门,低头去看底下黑漆漆的花园。

这里虽是二楼,可距离底下也有相当一段高度。温鸣玉扫了一眼追出来的何凌山,却道:“何五少爷真是好身手,这样高的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来。”

他携着一身的寒气进了门,何凌山追在他身后,惶惑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听到这句话,温鸣玉眉头一抬,首度露出了笑容。他好整以暇地反问:“你想要做何凌山,我便让你做了。我会这样称呼你,难道不是在依从你的愿望吗?”

“我的愿望不是这样的!”何凌山一心急,只会直来直去地反驳。他绕到温鸣玉跟前,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自己分辨。率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他,归期不定的也是他,对方合该生他的气。

可温鸣玉如今的态度,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从此双方就做陌路人了,

那则新闻又突兀地从何凌山脑海里跳出来,难道那竟是真的,温鸣玉身边有了新欢,所以他的一切于对方来说便成了无关紧要,不需放在心上的东西。至于他的愿望是什么。温鸣玉自然也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了。

何凌山记起那日遇见冯曼华时,她正在挑钻戒。他原先不肯相信,现在一想起那副情景,他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变得如冰一样冷,这想象太荒唐了,可眼下的一切都像是在告诉何凌山,那可能并不是荒谬的预想。

在这温暖如春的房间里,何凌山再一次地感到了冷。他的手指,双足,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止不住地战栗,他逼迫自己迎向温鸣玉的眼睛,想要讨要一个真相。

不等他问出口,温鸣玉却先一步讲话了。

对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下/身子,像是一个长辈在教导不听话的小孩子一般,微笑着对他说道:“何五少爷,我再教你一个道理。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会按照你的愿望来发展。以后你作下决定的时候,不妨多设想几个结局,对你没有坏处。”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谁都没有再说话。何凌山死死咬着嘴唇的内侧,竭力想让自己越来越快的呼吸缓下来,可是没有用,此刻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倏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未来得及把它咽下,何凌山已用最快的速度低下头去。他不敢再看温鸣玉,唯恐会从对方眼中看到令他更加害怕的东西,只几不可闻地,低微地问了一句:“温先生,您……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温鸣玉被问得微微一怔,然而何凌山并没能发现。他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忽听房门被人叩叩轻敲数下,一道陌生的嗓音唤道:“三爷,有访客到了,”

说话的人大概是怕主人没有听见,又加重嗓音补充一句:“是冯小姐。”

温鸣玉蹙起眉头,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对何凌山道:“你待在这里,稍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何凌山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温鸣玉只当他默认了,便起身去开门。许叔和就站在走廊里,一看到他,立即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在您还没有休息,冯小姐来得很急,执意要见您一面,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

温鸣玉随口向对方交代一句,支使他去告知冯曼华,让她再等候一阵子。但话还没有说完,温鸣玉却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匆匆回头望去。

果然,房间里已是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不剩了。

第五十八章

“五爷?”有人在小心地唤了一句:“五爷,您看这……”

何凌山陡然惊醒,一名账房先生正拿着何公馆前几月的开销单子请他过目。他竟走神了这样久,就算被唤回了意识,仍有些心不在焉。何凌山轻咳一声,接过单子,勉强打起精神来检查。视线划过两行字,他的眉头便慢慢地蹙起,旁边的账房先生立即紧张地抓紧衣袖,等待他提问。

“怎么在绸缎庄与洋行上花去这许多?”何凌山点了点最下面几行:“这才三个月,就用了数千块,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账房先生道:“现在是您管着这件事,我们便只向您汇报过。”他讪笑几声,向何凌山解释:“其实这笔款子,大多是太太小姐所用的。往年老爷审账时,对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样干涉。”

何凌山不为所动,冷冷道:“二小姐深居简出,连应酬都不怎样现身,她的开销,我大约都知道。而杏莉仍在读书,再怎样大手大脚,花去的数目也十分有限。你将她们开过的账交给我,我亲自去比对。”

账房先生们知道他一向难讲话,个个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其实他们也没有撒谎,用去这许多钱的对象,正是何宗奎的二太太。她出手一向阔绰,名下的多数账目即便亲自去询问她,她也未必能够记清楚,恰好给了账房先生们做文章的机会。自从二太太进门后,他们靠着二太太捞了不少油水,自然免不了给她明里暗里的打掩护。以往何宗奎要对此发表意见,二太太就在房里哭闹一场,闹过了,这事便也就此了结。

然而五少爷不一样,他不对任何人留情,对账目的审查,也远比何宗奎严格。账房先生们知道他要是真查起来,自己或许就要遭殃了,当下急出满头的冷汗,正绞尽脑汁地寻找搪塞他的措辞。措辞还没有想出来,一名年轻人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书房,扶着门框叫道:“五爷!不好了,五爷!”

何凌山原本就有些心烦,听到这一番大呼小叫,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将账本扔进账房怀里,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点不耐:“什么事?”

来人被他的视线刺得浑身一颤,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顾不上害怕,两步并一步地跑到何凌山身边,附在他耳边说出了自己带来的消息。

何凌山听罢,心头亦是狠狠一震。他将这名青年拖出了书房,压低声音询问:“大哥现在怎么样?”

青年哭丧着脸:“金辉楼现已被警察围了起来,大爷正在气头上,正和他们僵持着。他只有一个人,恐怕脱不了身了!”

何凌山不再迟疑,当即招来一名司机,又差下人去请何亦鸿,让他带着人前往金辉楼。就在十几分钟之前,春桥在金辉楼与人起了冲突,最后双方竟都动起手来,春桥将那人打成了重伤。而与他起冲突的对象,并非什么无名小卒,而是邑陵警察厅厅长骆一铭的弟弟。骆一铭虽与何宗奎有过数次交际,可关系并不密切,眼下他的亲弟弟出了事,即便是冒着与何宗奎结怨的危险,骆一铭也肯定不会轻放过春桥。

待到何凌山问起春桥是为什么起的冲突,那名传递消息的青年支吾了一阵,才模模糊糊地给出缘由。春桥是为替一名风尘女子出头。

何凌山立即明白了,一定是青蓉,春桥会去金辉楼,要见的也只有青蓉而已。

汽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金辉楼外。这里果然已被身穿黑制服的警察团团围住,何凌山率着人来到门口,警察们见了他,瞬间一致调转枪口,对准了何凌山,站在门边的那一位警察大喝道:“厅长有令,里面正在抓捕犯人,禁止一切无关人士出入,阁下请回吧。”

“犯人?”何凌山尚未开口,何亦鸿已经甩上车门,怒气冲冲地走上前:“你们要抓谁,都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我家大少爷仍在里面,我们要来接他回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对方,径自率着人往里闯。这帮警察中显然有人认得何亦鸿,不敢真的开枪,于是横过枪杆来阻拦他们前进。眼下两方人都带着火气,彼此推搡几回合,很快就演变为了斗殴。何亦鸿带来的人不少,乌压压地和警察们缠斗在一起,金辉楼外霎时一片混乱。正当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忽闻一道响亮的枪声,陡然在乱哄哄的争吵叫骂声里炸响。

何凌山朝天放了一枪,见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将枪插回腰间的皮套里。他走到先前发话的那名警察身前,垂眼看着对方,礼貌且冷淡地开口:“骆先生记挂自己的弟弟,我也同样关心自己的长兄。劳烦这位长官代我通报一声,就说何凌山就在外面等候,他要是愿意给我一个面子,就给我让一让路。”

对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子,猛然回过神来,面色尴尬地进去传话了。

不多时,那警察小跑着回到门外,这次他不再看何凌山了,兀自铁青着脸,向何凌山作出一个手势:“何先生,您请。”

金辉楼的厅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满地都是碎玻璃,打翻的酒菜混杂在一起,将地毯涂得乱七八糟。楼里的女人全部挤在楼梯上,战战兢兢地探着头往下望,春桥就在警察的包围圈中。

他被两名警察压制在地上,英俊的面孔沾着血,衣扣散开了几颗,腰侧染了一大片颜色暗沉的血。青蓉头发散了下来,跪在他身侧,用手帕按着春桥渗血的部位,尽管板着脸,可她的眼眶却是红的。春桥刚发出一声闷哼,她立即像炸毛的猫般狠狠推了身侧的警察一把,大声骂道:“滚一边去!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他身上有伤?”

那警察刚要将她拖开,何凌山已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骆一铭就坐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里。等到何凌山现身了,他才慢慢地站起来,靴底从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碾过,最后在何凌山面前停住。他年近四十,却仍是青年的相貌,皮肤白`皙,细长眼睛,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斯文又秀气。漠然地与何凌山对视片刻后,骆一铭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轻声道:“何五少爷,你消息真灵通。我的弟弟前脚刚送去医院,你后脚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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