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打前朝起,凡乌康本地的守军,都不爱在乌康内里交战,都喜欢把兵引到山阳,引到齐朗作战,因此天时也,地利也,乌康便都占了。此三条保了乌康郡上上下下子孙数代延绵不绝,传承得继。
数十年间,神州上下颠簸不已,兵祸,瘟疫不绝,连着上下五郡绝丁灭户。然,大梁初建,圣祖丈量天下人口,却独独剩了乌康人丁兴旺,竟有四五十万丁户,因此……新朝确立,圣祖与那朝上的长官思虑再三。想到大梁兴,首要便是从农事上着手,天下方能兴旺。那绝户五郡,绵绵数十万里的田亩无人耕种实在是大问题,因此便有了乌康丁祸,此乃福兮祸所伏兮也。”
周老丈听罢,心里顿悟,真真是又是骄傲,又是难受。他的茶摊就建在县衙对面,十数年间,这乌康被丁祸害的不浅。他家里也有丁民,至今下落不知,心里哪能不生怨恨,如今听这付小郎一说,却又恨不起来了。哎,真真是,世间的事情都有因果,乌康这个果,是上不得下不得,难受的要死要活呀。
“……小郎君……真是高见!老汉素日也听他们说起,却无一人能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哎,真是长了见识了。”周老汉一边抹泪一边夸奖。
付季微微点头,他心里有事,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四下寻找。
那周老丈酸了一会子,又悄悄问:“小郎君,您说,这次这些人回来,万岁老爷,以后还迁不迁人口了?”
付季不答,如今他的路通着天呢。乌康迁丁,是肯定还要迁的,只是,如何迁,怎么迁,怎么安排,怎么运作,那便是又要有一番安排了。前几月,小郡公爷顾昭还叨叨过,说是今上要起三大杂司衙门,具体迁丁归哪里管,什么人承办,有个什么规矩章程付季是乌康人,自然对此事关心,可七爷不说,他便从不去打听。
心中虽然知道结果,可是此刻也不能先说了,先说了,恐又要引起民乱。
付季与这周老丈说闲话间,茶摊周围也聚了一些人听古。因这付季说的清楚明白,他话音才落,围客中竟有失声痛哭者,这人哭的心酸,引了那丁民心中的苦根儿,一时间,县衙门口悲泣成一片。
付季心里难受,便也抹了几滴眼泪,正难受间,街那边有人朗声道:“以往心中多有疑惑,百般不得齐解,不想今日听到先生解释,却原来是这个缘故!先生大才!”
付季一扭头,却看到街那边站着一个壮汉,这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粗眉朗目,身材高大健壮,穿一身蓝绸布劲装,足下蹬着一双厚底儿布靴子,腰插七星龙泉一口,站在街边对付季微笑。
这人,该是有官身的,许是个武职。
付季一见,心里对这人便有了好感。也是他日常所在,顾家多是这般的利落人物,因此付季便养成喜欢跟武人交往的习惯。
“哎,俺道是谁,该是小郎好运道,你的难处,今日却有着落了。来来……小老儿为你们引见一下。”周老丈一见来人,顿时笑了,忙站起来为付季引见。
这人,却是泽州的一个名人,姓石名悟,字缘修,他原是泽州县令之子,在这县城有个巡检的从九品的官身。石缘修这人自小喜欢舞枪弄棒,为人最是仗义疏财不过,因此南来北往,都与他有几分交情。他在本地,各处混的溜滑,在泽州是数得上的头面人物。
付季与石悟相互见礼,报了名字,又一起坐下畅谈了一翻。那石悟有些见识,又见到付季人品如此上等,不由就爱惜起来。听到付季说起自己的难处,便一拍大腿道:“小郎莫急,我当是什么事情呢!这有什么,待我去将本地检校(官位,未入流的小吏)寻来,你细细问问便是,他那人在泽州做了多年的小吏,哪里的人都识得的。”
他说罢,便随意在街边寻了个灵透的摊贩,命他去请人。只片刻那县衙里便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小吏。
哎,也是该着付季运道好,这位小吏只听了付季说了几个称谓,如阿父,付季曰大大。如哥哥,付季曰嘎嘎。如此,这小吏便笑道:“先生只管往泽州南边疙瘩背去寻,那边有三个槐树村,你只一过去,不用带路自然自己便能从音上寻到家门。”
付季一听疙瘩背,就已经雀跃,这名儿他是知道的。以前,他在家里开蒙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过疙瘩背去乡里的私塾。如此,便片刻都不愿意多呆,一边忙命满堂取了十贯钱送这小吏做谢礼,又给了周老丈五贯钱做酬谢之礼。
那石悟久在县城,虽有仗义疏财之名,可他手里来去的也就是一年几十贯上下的流水,此时见付季来去就是十五贯,心里更是对他的来历好奇,因此便有了深交之心。
想到这里,石悟拦住付季的路,拉着他道:“小郎真是个急性子,我知你离乡数载,盼着回去。可你想想,如今看你这番打扮是个发了家的。如今你回去,两手空空的总是不好,这样,待我去集市为你寻几口上好肉猪,叫人宰杀了,你带几扇归家。你再买数十匹染布,再将本地的点心买上几十斤也好去分发分发给街头邻居,如此才是礼数。”
付季听罢,心里顿时觉得自己家的乡里乡亲,总归是不一样的。他叫满堂给石悟银钱,那石悟只是不取,不但白送猪肉点心布匹,甚至还自愿护送付季归乡,此种琐碎,就不一一细表,只要说的是,他们这一去,却不料想,却又引出一段惊天的公案来。
第七十三回 ...
话说,那年春日,惊蛰刚过,一场大祸临京。这大梁才刚稳定,却遇到那般倾天祸事。也不知多少户人家卷入那场动荡,人家户口死的死,逃的逃,苦不堪言。幸遇今上承天帝临危不惧,带兵救驾,虽波折颇多,好歹总算是将前朝余孽就此去了个干净。
大梁,天承三年,旧朝初去,天下稍安,虽天老爷依旧不时寻些小灾小难。幸遇新主是个吃斋念佛的慈悲人,才刚登基,便下了几次大善赦令,这苦日子总算是熬过去了。
天承帝赵淳润跟他的哥哥天授帝虽是一母所出,可性格却截然相反。盖因先帝是个带兵的,今上是个念佛的出身。虽说在位者多有威严方能御下,可新帝的脾性却是温温润润,平平和和的人物。最初,也有老臣担心新帝驾驭不住这千疮百孔的帝国,可偏偏,就是这个温温润润的新帝,硬是用水磨的功夫,将那些七灾八难一宗一宗的熬过去了。
说起来今上也不容易,历朝历代没有天家自己养家的事儿,可如今宫内花用不足前朝十分之一,便是如此,今上却不愿意从寒酸的国库伸手取用,零零散散却用的是今上的私钱。
历朝历代哪有皇帝自己养活自己的说法,可是今上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后宫不胜,人口不多,先后又放了十多批宫人出去。因此,如今朝上的大臣们也都觉得颇为羞愧,十分没面子。
都在熬,也真就只能用这个字儿来叙说,熬,熬……熬来熬去,总是要过得去的。
如今才一开春,天公作美,竟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气势。
有时候,老臣们也偶尔想起先帝,那是走路一阵风,发起火来谁也劝不住,一不如意,便谁也别想顺意。哎,也说不出个谁好谁坏,也不敢说,也不能评说,总归史官有笔,自有后世说,谁不一样呢?也都是那天帝后裔,身上带着庇护的上天之子呢。
也有人说,既是天之子,为何先帝死的那般凄凉。这里却也有个解释,原本,先帝发现天帝遗迹那刻,本有天官劝阻,说,即是上天御召,那必然有讲究,因此动不得。哎,也是遇到先帝那股子火爆性格,谁也没跟谁商量,一道旨意,硬生生将神迹搬离了旧殿,如此便动了风水,惊了龙气,乱了阴阳,大祸转瞬即到,躲都躲不得。
所以,世间万物,均有讲究,万万乱不得。
以上乱言,半真半假,介是坊间流传,虽是巷道碎话,却该是有真有假才是,不为其他,盖因此话说至上京坊市,街头巷尾,天子脚下,许……就是真的吧,有心人放了消息出去,带着黎民歪楼,说来说去,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
五月春末,是一年最舒畅的节气,天气暖洋洋照的人倦倦欲眠。前朝那灾事如今也成了旧话,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还要活下去。短短不足百年,老百姓隔三差五换皇帝,他们已经习惯。此时大灾大难,折腾的人有些困乏,一来二去的,这世上便多了几种流行。一来是,男人穿衣服是越来越精细鲜艳。二来,坊中又多了许多侠客救世的传奇。三来,京中不到三年,大大小小多了七八座寺庙。四来,文人追求山水写意的人物越来越多。
此几种流行,都跟现世的政治,人文,经济有着必然关系,不过这代人却不会研究这个。男人穿衣鲜艳,不过是因为世事无常,灾祸转眼即到,因此及时行乐的心思。坊中有了侠客书,不过是黎民百姓找不到老天爷救赎,就杜撰个人物救自己。多了几座寺庙,是因为今上信佛,京中大人物便个个信佛布施。文人喜爱山水,也是前朝去新朝来,你倒霉,他倒霉,怕倒霉的就躲到山里,躲到乡里追求采菊东篱下的乡村艺术去了。
随着一干仁政颁下,万民逐渐得以滋养,如今,上京已然恢复繁盛,那被祸害去的民房,宅子,慢慢的也被恢复了原貌,总算,这日子过得去了。
眼下,又是新帝开恩科,刚过了春闱,京里的举子们考上的,没考上的都各有各的去处。按照以往,这没考上的也该收拢了行李,早早归家才是,可今年却又略有些不同,那些识文弄墨的先生们,却又有了个好去处。
“刀笔通政司。”
此司,乃是一个通政司旗下的分支,乃是新出的司务衙门,最高的属官不过正四品的官职。衙门虽小,可是此司却给天下的读书人,尤其是寒门有志出仕,无运登堂的读书人找了一条新活路。
也就是说,凡参加春闱落地文人,只要通过简单的考试,投刀笔通政司后,从此弃文科诗学思学,习新术。学修术数,文书,律令,农事等实务。这些学习中的文人,便又有了新的称谓“民学生”简称学生。
学得实务一年后,待上官审核合格,可从末流官职进身,去各司,各部,各地衙门做拿俸禄的辅办官。这些新出的辅办官就有个统称,外部均称他们为“实务刀笔吏”。
刀笔吏投考合格后,便可以每月拿少许米粮银钱度日,待考试合格分派出去,自有自的前途,虽是一辈子的实务辅官,可是,官便是官,那也是大老爷治下各部,管着一方百姓的父母。
刀笔吏虽今生无运进身国运重要司部,许一生努力,最后不过四品官运下仕归乡。可是,举国上下,能有多少官吏?四品以上者,寥寥。如此,四品便四品,好歹,对于寒门子,却也是个出路。对于天下门客,读书人却也是一扇富贵门。一时间,刀笔通政司衙门的报名口人群自是熙熙攘攘,拥挤不堪。
巳时二刻,日头越发的高深,虽是五月末,却有六月初夏之势,照的人心眼发晕,拥挤在政司衙门口报名的学生们无奈,便都找了路边的屋阴儿躲日头。
学生们虽是读书人,但扎在一起闹得动静却不比女人说碎话儿时候小。这些人正说的热闹,忽然,打东边传来一阵阵的蹄儿踏街板的哒哒脆声。这蹄儿声,不紧不慢,悠然自得,转眼儿的时间,打东边街巷那边,便转了过来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打前的是两位穿着青衣的健奴。一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花褡裢,一位牵着一头雪白的,周身上了华丽鞍佩的双峰白驼。以往京里也有骆驼客从北边,西边来。不过,那些骆驼客带的驼都是黄色的,杂色的,这般周身雪白的骆驼却是少见。
待队伍近前,学生们眼前便是一亮。那白驼上坐着一个人。这人看上去不过是才刚冠礼之龄,生的眉清目秀,肤若凝脂,五官儿细细致致,摸样儿俊俊俏俏。竟是一位颜色分外漂亮的小郎君。
有道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小郎君人长的漂亮,穿得也精致。他的头上带着一顶细金丝编的小冠,冠前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白色珠子,着一身蓝锻闪紫过肩云鹤长袍,外面罩着一件纱。腰系月兔阔玉带一条,带下带着一个绣着云纹的蓝段子荷包,荷包下缀着珠串璎珞穗子,足下蹬着双千纳底儿的素色云靴。手持一柄泼墨山水折扇。
不说那份打扮能换多少贯钱儿,只说这人这份独有的气质,却是京中独一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