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这怎么行呢,师弟?”师兄轻柔又斯文的笑了起来:“你看,师兄胆子小的很,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容雪淮其实是不想动的。但他的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感到自己慢慢的磨蹭着,费力的把自己从剑锋上褪下。师兄几乎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这一幕,不主动拔剑,也不再为他制造障碍。
他来到了极狱之渊的边缘。
我会跌下去,第一层是拷打、第二层是火烙、第三层是梳洗、第四层是车裂……容雪淮在心中讽刺的扯了扯嘴角。
他当然没法控制自己,他当然还记得一切。因为他现在被困在自己的回忆里。
这幻境重现的是他最痛苦的回忆。
那本书……在如此痛苦的闲暇中,容雪淮竟还能回忆起掌门志里的一条记录。他想他已经大概明白了。
熟悉的疼痛又覆在他身上。他在疼痛中坠落,直到身体都在无尽的刑罚中被消磨殆尽,他才感觉到灵魂悠悠的一震。
他的身体又恢复了自己的控制。
然而这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整个人被结在一张巨大的网里,魔宗的几大巨头各持着网的一端。这张网的表现和效用,与他刚刚在这本书里所见的、毁去寒炎的方法别无二致。
在容雪淮视线的正前方,正对着一个熟悉的削瘦背影。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眉眼里是满满的讽刺与讥笑,赫然是褪去全部软弱伪装的温折!
“真愚蠢啊,轻而易举的就会相信我表演出来的一个幻象。”“温折”微笑着,缓步向他走来:“更愚蠢的是你竟然相信自己不会被背叛?怎么可能呢,容雪淮,你生来就是给人骗的。”
“温折”慢慢凑到他耳边,声音粘腻的像是从毒蛇的喉舌里滑出:“不用怪我背叛你,你觉得你在对我好?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借着我抚慰你内心那条软弱着嘤嘤哭泣的小可怜虫呢。无辜的女孩在自己眼前被杀死难不难过呀?被自己的师兄丢进极狱之渊里疼不疼啊?容雪淮,你一直命都这么大,但这次,我保证,你痛过这场,就不会再醒了。”
“给你看一点小小的惊喜。”
“温折”打了个响指,就有面目模糊不清的影子从山岩中冒出,拽着一把散乱的青丝,拖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海棠花君,你认识的是不是?你信他不会背叛你是不是?”
“……”
“他当然没有背叛你,你的眼睛总算没那么瞎。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你在乎的人都要背叛你,你相信的人会被你害死。容雪淮,你活着干什么?你活着能干什么呢?”
说完这段话,“温折”满足的撤回头来,冲着结网的魔修摆了摆手:“动手吧,好好送这位一生都在被背叛的菡萏花君一程。”
那张巨大的网束缚了所有维持容雪淮身体的火焰,不但在一寸寸的吞噬着寒炎,更是直指容雪淮的魂魄。大网铺开时比车裂更痛、比凌迟更痛——那是他的灵魂正被活生生四分五裂。
……
眼前的一切终于都趋于模糊,在下一刻,容雪淮总算又双脚稳稳的站在地上。此时此刻,他正处于玉芝山上的藏书阁里,手里捏着一本酱色封皮的书,眼前有个神色惶恐又可怜的温折。
幻境中少说也过了几天几夜,然而在现实中他不过是失神了两三弹指。容雪淮刚刚被迫按着头重新温习了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往日历程,又对着温折这张脸展望了一番被再次背叛的恐怖未来,一时之间杀气大作,竟收不回来。
温折已在这凌厉了数倍的杀气中摇摇欲坠。容雪淮紧盯着他,面对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他很难不去想刚刚在幻境中见识到的另一种神情。
但他毕竟经历过太多痛苦,此时此刻竟然还有理性。
想到刚刚自己在幻境中大致做出的判断和猜测,容雪淮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理智和思绪,沉声道:“去我书房,想想一会儿该说什么。”
温折被容雪淮杀气所激,早吓僵了。此时听了他的吩咐竟然四肢麻木不能动弹。直到容雪淮又低声怒喝一声:“出去!”,才近乎连滚带爬的逃出了藏书阁。
他刚刚跑出十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温折扭头一看,却是一张玉石桌案被花君一掌击成无数沙尘般的细末,簌簌落在地上,积起小小一堆。
第24章 处理
温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地上跪了多久。
他听从花君的发落到书房这里等待。他自知自己犯了大错,站着也不敢,只好低着头朝门口跪好,脑中乱成一团,而他就在这一团乱麻里一个线头一个线头的挑着一会儿要呈给花君的解释。
要放在几个月前,犯错罚跪是家常便饭。但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养的娇气了,温折才跪一会儿就觉得膝盖凉的刺骨,冷气从腿部经络一直蔓延到内腑里,让他的胃隐隐发疼。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书房的门才被推开。
花君雪白的靴子在他面前停住。温折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对方不要绕过他或转身就走,幸好一切糟糕的预想都没有发生,他听到花君冷淡的声音:“起来。”
两个字的吩咐如同天籁之音,温折气也不敢大喘一下,乖乖在地面上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的小腿跪的有些发麻不通血,人又起的很猛,身体就不由自主的晕眩踉跄一下,恰好被花君按着肩扶回原处站定。
把他摆稳后,容雪淮就毫不留恋的收回了手,只余温折在心中忐忑不已,又怅然若失。
他低下头,看到花君手中正拿着那本他千方百计也没能带出藏书阁的印法详述。发觉了温折的视线,容雪淮也不遮掩,抬手把那本书抛到了几步外的书桌上,淡淡道:“你可以开始解释了。从发生了什么事到你怎样想,最好详细些说。”
容雪淮的语气不像在藏书阁里那么冰冷的骇人,但也完全不足以称得上温柔。
温折刚刚跪在地上反省的时候已经重新在心中审度了事情的经过。事已至此,他并不敢有所隐瞒,但关于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的部分,却牵扯到他重生的秘密,实在是无法照实说的。
温折有些迟疑吞吐的从那一日见到那个阵法的时候讲起,提及了自己进入的那几个幻境。他隐去了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的容貌,只将他们说成面目凶恶的陌生修士。除此之外,他又磕磕绊绊的小声说出了自己那点心思,之后的事就再无可表,若一定要追究到底,那错误中大约只剩今日的瞒情不报。
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温折的语气多么犹疑不定、叙事的顺序何等混乱颠倒,容雪淮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就静静的站在温折身前,既不催促,也不愤怒。直至温折把事情讲完了,他才长长慢慢的“唔”了一声。
“你是因为觉得我不肯教你修炼入门,才要背着我偷偷学习印法?那若是我真的不允许你沾这些东西一分一毫,你是不是要恨我?”
“不!”温折仓促惊恐的抬头,语气慌忙而恳切:“我怎么敢怨恨花君。温折现在的一切都是花君给的,若没有花君,温折如今已该死了!这次本来就是我逾越过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花君怎么罚我都好,只是别赶我走。您尽管打死我,但求求您别这样想我!”
容雪淮定定的看着温折惶恐不安的神情好一会儿,终于伸手轻轻碰了碰温折的面颊:“你是犯了错,但犯的错可不是‘逾越过了’。你先坐下,我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和你慢慢说。”
不是是否是听了温折的剖白后相信了温折一些,花君的语气已经趋于缓和。
温折听话的乖乖坐下,看容雪淮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匣子,拨开盒盖后推到他的面前。
匣盖刚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紧紧抓住了温折,盒子中的圆圆一枚纯白珠子,冰雪可爱,然而于温折而言却有一种勾魂夺魄的魅力。
“这是第一件事:温折,我没有不许你修炼。你是半妖之体,若用人类或妖族功法倒也可以,只是太浪费天赋,实属暴殄天物。我这些日子一直用食物沉香给你调理脉络,这枚内丹可用于一种特殊功法,恰合你之所需。亦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看着温折因这句话而骤然惊愕的神情,容雪淮淡淡一笑,伸手将盒盖按下:“我原想给你个惊喜……倒料不到你会以为我忌惮你修炼。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礼物,不妨就先提前拿走吧。”
温折踟蹰的看了容雪淮一眼,身侧的手指微动,却到底没有去碰那个盒子。
容雪淮沉默的把匣子向温折的方向推了推,扬扬下巴,示意温折把匣子自己收起来。温折犹豫了片刻,见容雪淮态度十分肯定,才握住盒子置到自己双膝上。
之前一直如梦魇般如影随形的试图得到力量的念头终被实现,如今却没能给温折带来预想中的快乐。
庞大而充沛的力量现在就躺在他膝上的匣子里,往昔以为如同高山仰止般的距离眼下触手可及。然而温折却感到自己内心惶恐的战栗——他犯了大错,花君竟然还如此宽容。这是谅解了他,还是因为对他彻底失望,把最后的事情料理清楚,然后再也不来管他?
“第二件事:虽然你现在还不该学习那本印书,不过我并不怪你,因为这的确不是你的错。”
容雪淮微闭双目靠在椅背上,养神般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原谅得来的简直太过轻松容易,让温折听了着实不敢置信。
菡萏花君睁开眼睛,看见了温折双眼圆睁的震惊表情。纵然精神依旧沉郁而疲累,但仍情不自禁的为这幅模样逗出一个微笑。
他停顿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把整件事情从另一个温折并不知道的角度娓娓道来。
“那本印书,是映日域第二十四代域主所作。那时候种族之别还不如现在这样苛刻的你死我活,那位域主前辈正是妖族,本体便是六尾妖狐。”
“妖族天生就有其擅长的种族天赋,这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像是低等些的妖族,天赋多是些身体上的铁爪钢牙,再高等些,便可入皮入骨。若是你们六尾妖狐一族,若我所知不错,天赋就正是印法。”
容雪淮稍稍停了一下,又补充了几句温折并不知道的妖界现状。
“九尾八尾的妖狐,实在子息困难,这些年也没的差不离了,即使还有几只,大约也没有几年岁月可活,故而狐族眼下以七尾六尾为尊。十几年前,有位六尾妖狐与妖王墨蛟结两姓之好,成了现任妖后,所以便是在整个妖界,六尾妖狐的身份也非常的高。”
菡萏花君伸手抚了抚那本印书酱色的封皮,徐徐道:“至于这本书……那位域主曾在封面上下过一点封印。因为你有六尾狐族的血统,产生的幻境内容便来引导你学习印法。那几个幻境的根本目的也是催促你翻开这本书。若是别的什么人想来染指一番,这幻境就要演绎些东西……大约是人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和最抗拒的记忆吧,好把人赶跑。”
“所以即使你背着我偷学了这本书,我也不怪罪你。你当时若还不起学习的念头,恐怕那幻境就要更逼真详实,挟住你我的人大约要更不客气,也不会只是什么面目不清的大魔头了。”
容雪淮讲到这里,玩笑道:“你能有回护我的心思,我很感谢,只是我在你心里的实力便这么弱吗?”
将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代换成容貌模糊的大魔头之说毕竟只是个谎言,因此温折听容雪淮引用他的这番说话就有些心虚,险些没听出下一句话只是个玩笑。
幸而容雪淮并没有在玩笑上留恋的意思。他随口打趣一声缓解了一下屋中紧绷的气氛后,神情就严肃了起来:“第三件事。温折,关于这本书的事情,你为何不同我说?”
预想中的责怪到底来临了。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温折发觉自己竟然是暗暗舒了一口气的。他诚挚而愧疚的认错道:“花君,我真的知道错了。”发自内心的,他甘愿为自己的过错承受一切惩罚。
出乎意料的,容雪淮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你错了。”
温折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何菡萏花君为何会这样讲。他猛然抬起头来:“花君……”
容雪淮表情平淡不见动容:“你的确没能明白。如果不同意我的看法,你可以说一说你错在哪儿。”
他的错误……略去花君不追究的学习印法和想要修炼的小私心,似乎也只剩下……“我做的事不该瞒着您。”
“不对。”容雪淮笑了一下:“你一天之中要做多少事,难道有一件件都和我说过?每个人都可以有些自己的秘密,我尊重你的隐私,并不希望你毫无自我,整个人完全的为我敞开。可是你想过吗,为什么我要特意责怪你隐瞒这件事?隐瞒是错误,但比它更严重的,是你没能弄清事情的轻重,你还不懂什么事情可以不和我说,什么事情不可以。”
“不过,这个错误依然不能完全怪你。在你之前的生活中,大概从没接触过类似的知识。”容雪淮直视着因为他一番话而完全愣住的小半妖:“温折,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认的!只要您还肯要我,温折认打认罚、认杀认剐。”
“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不打你,也答应过不让你疼。”容雪淮笑了一下:“今晚就先不追究你了。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也别再摸黑回去了,在塔里挑间客房住一晚吧。”
温折还有点犹豫:“花君,那惩罚的事……”
“我已经有些眉目,但还是明天再决定。”容雪淮挥了挥手,神情中已经有逐客之意:“今晚不要再提了,我从不在气头上罚人。”
听了这话,温折心中忐忑又愕然:“您,还在生气?”但眼下明明在微笑,对自己也没有太多责怪啊。
容雪淮的语气意味深长:“温折,我毕竟还是人。”
即使平时温和的好像全无脾气和底线,即使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拥有血肉之躯,容雪淮也依然有着人类的灵魂。
这灵魂让他能继续体味友谊的快乐,也让他能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和绝望。
被无端牵扯进一段幻境,强行温习了一遍生命中最残酷的记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全无火气。
他只是不爱迁怒,并不是不会发怒。
“去吧,自己找间客房安置。”停顿片刻,眼见温折已经移动步子,容雪淮又想起一事:“等等。这个药消肿化瘀,你拿去擦擦膝盖。”
从袖里摸出一盒药膏,容雪淮递了过去:“我当时叫你来反省并不是要罚你跪。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里没有下跪的规矩。刚才忘记了是不是?把脑袋伸过来,我要弹你一下。”
第二卷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第25章 惩罚
目送着温折走出房门,确定他已经安顿睡下后,容雪淮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又拿起那本酱色封皮的印法详述。之前凭借一个封面就能把人拉入生不如死的幻境的书眼下无比安静,既看不出上面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内容,也看不出它有着温折无论如何费力也无法把它带出藏书阁的脾气。
温折当然没办法把它带出藏书阁。因为这本书只有用映日域的掌门印才能调动。
容雪淮翻了翻书中的内容。刚刚在藏书阁,他已经阅读了这本书许久。最终若要他下一个定论,大概也只有称赞那位掌门是个印法上的绝世奇才。
整本书的风格都足够剑走偏锋,世上流传的印法大都走中正平和一路,本身作用也偏于防守。然而这本书通篇上下都是以攻为守,其锐意和思想着实让容雪淮拍手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