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打电话报警吧,电话线没拔。”陈娴说,“严喻,我是你妈,我不会看着你自寻死路。要么你先把我逼死。”

严喻太习惯陈娴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闭上眼睛克制情绪,半晌后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厨房里有菜,你不是会做吗?”

“明天呢,后天呢,你打算永远不出门吗?”

陈娴一笑:“严喻,别想走出这个家。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死给你看。”

“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陈娴平静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要逼死你亲妈吗?”

“是我的问题,”陈娴看着严喻,忽然说,“是我疏忽了,一定是这样的。是我忙着工作没有关心你,才被别人趁虚而入……”

“够了。”严喻很累,不想再听这些话,阻止陈娴继续说下去,但陈娴置若罔闻。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只要和那个学生分开,分开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陈娴笃定地说。

“你闹够了没有!”严喻怒道,“有意思吗!别再自欺欺人了!”

“对,就是这样,我现在就去给你办转学——”

“我不转。”

“找许瑛,找胡斌,找校长……”

“我说了我不转!”

“你必须转!”陈娴也吼道,“严喻,你听好了!你必须转!我不可能再让你和他见面,你休想!”

严喻转身走进卧室,啪地一下甩上房门,只留陈娴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被黄昏拉出一条颤抖的影子。

严喻再次闭上眼睛,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然后他迅速反锁上门,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手机是他刚刚故意和陈娴吵架时,趁对方沉浸在情绪里不注意,从茶几上顺回来的。还特意把之前的旧手机放过去狸猫换太子,希望陈娴晚点发现。

严喻拿充电头给手机充电,知道自己大概只有十分钟时间。

开机,陶琢发的海量消息瞬间涌进来,全部是询问严喻在哪,还好吗,有没有挨打,还会回来吗。

最后一句话是:“严喻,我永远喜欢你。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就一面。”时间是五分钟前。

敲门的声音陡然响起,陈娴发现了,在门口怒道:“严喻!把手机拿出来!把门打开!严喻——”

严喻没搭理,陈娴转身就去找备用钥匙。

严喻深吸一口气——就一面,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在他心口,他几乎能想象陶琢打出这句话时绝望的神情,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会让人心碎。

严喻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走到窗外开窗向下看。

这是之前陈娴和严海生结婚时买的房子,离一中不远,在二十四楼,从二十四楼到地面没有任何能承重的建筑结构,跳下去就是死。

但严喻管不了那么多。

锁匙磨擦锁孔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陈娴在挨个试钥匙。

严喻果断拔下手机,把书桌上残留的小时候的漫画书、字典、中学练习册全部扫下来,往后一退,用力向玻璃窗的方向砸,试图破窗。

陈娴大概猜到了,吼道:“严喻你在干什么!你把门打开!”

严喻置之不理,书砸完了砸电脑,电脑砸完了砸书架上的各色摆件。最后从书柜深处发现一个趁手的工具,一块石英石雕塑,表面凹凸不平,握上去十分刺手。严喻一次次抬高手臂用力砸下去。

玻璃震动,不断有碎屑飞溅,伴随滴落的血。

终于,窗户一角出现裂缝,“哗啦”一声,在陈娴终于找到钥匙的同时,严喻砸碎了窗。

严喻一步向前,抓着玻璃碎片徒手往下拽,手掌鲜血淋漓,但他不在乎,就这么抓着窗框翻了出去,在窗台上留下一个血印。

陈娴闯进房间,严喻回头看她一眼,陈娴被吓到,倏然发出一声尖叫,严喻同时向下一跃——

——然后准确跳入两层楼中间的楼梯间,严喻方才确认过物业的清洁人员没有锁窗。

在地上一滚,没有任何犹豫,快步冲下二十四楼。

第二个星期,严喻也没有来学校。

周一早上,陶琢没去参加升旗,被许瑛喊到办公室谈心。这几天他不知道多少次和许瑛重复进行类似的对话,大部分时候是许瑛苦口婆心,陶琢沉默。

“你看,和严喻不见面也有一个多星期了,”许瑛说,“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分开并不是你所想象得那么不能接受,你对严喻的感情,只是因为压力太大了,一时冲动……”

左耳进右耳出,陶琢看着许瑛的嘴巴一开一合,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他只是不时瞥一眼窗外,看着在香樟树树冠上灿烂流动的阳光,蓦然想起每一次和严喻手牵手走在绿荫阴影里,趁无人时交换一个吻的感觉。

陶琢结束和许瑛的例行对话,平静走出办公室。升旗仪式结束了,穿着礼仪服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回教学楼。

陶琢深吸一口气,走进洗手间——他得用冷水洗把脸使自己冷静,抛却那些杂念,不去想严喻。

他不敢想严喻还会不会回来,还会不会出现,一想到这些问题就会让他心烦意乱。

他不想心烦意乱,他希望在严喻不在的时候也表现得很好,认真学习,努力做题。因为他们约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

水龙头哗啦啦地放着水,陶琢两手撑在水池边,低头沉默地看着,片刻后抬起头,盯着镜子里倒映的自己的脸。

镜子左侧同样写着“照镜子,正衣冠”,但再也没有人把他的衬衫领口弄乱,留下一个小小的红印,也再也没有人笑着问他说,陶琢,不是好学生吗,为什么衣冠不正。

陶琢还不想那么早回教室,单宇担忧的神情总让他心怀愧疚。陶琢抓了把头发,走进隔间关上门,摸出手机,第无数遍检查严喻有没有回自己消息,然后第无数遍一无所获。

陶琢垂眼沉默,良久后靠在墙上,低头打开相册,开始一张张翻看。

看他们一起跨年,一起自习,一起在家里那张小小的绿色沙发上胡闹……

严喻总是把他摁在沙发上亲,陶琢越是抗议,强调自己从小就在上面学爬,学走路,学说话,严喻就越是要亲,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侵占过去他不曾参与的陶琢的人生。

照片凝结着回忆从眼前流过,陶琢微微勾起嘴角,正垂眼凝视严喻的脸,隔间外忽然响起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

“……不会吧,真的假的?”一个男生问。

“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薛昊杰说,“以前家长会我见过他妈,不会错的,就排在我弟前面,我弟听到她问医生同性恋怎么治。——先声明一下,我弟是去治失眠的啊,跟那三个字可没关系。”

“怎么可能,严喻哎,严喻和谁搞同性恋?”

“那谁知道,”薛昊杰说,“不然呢,你以为他真是把腿摔断了不能来上课?我看多半就是被发现了,就跟那个谁一样……估计另一个也是我们学校的吧,不知道是谁。”

陶琢在听到严喻的名字时大脑一片空白,夜里无数次缠着他不放的梦魇此时终于成真。

同性恋,恶心,这样的词汇会逐渐刺到严喻身上,留下一个个无法愈合的疮口,仿佛钉在身上的镣铐,永远无法摆脱。

“……妈的,想起来就晦气,”薛昊杰说,“以前我还跟严喻问过题,游泳课的时候他就在我隔壁换衣服。你说他不会和人在那里头搞——”

“啪”的一声,陶琢把门推开,冷冷看着薛昊杰:“薛昊杰你他妈不记打是吧。”

薛昊杰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怒道:“关你屁事!”

薛昊杰身旁的人陶琢不认识,但料想应该听说过上次两人在饭堂干架干到级长面前的事,见状立刻去拉薛昊杰:“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凭什么我们走啊?”薛昊杰把他一把甩开,“要滚也是他滚吧!”

“我说错了吗,就是同,性,恋!”薛昊杰把那三个字咬得掷地有声,走廊上路过洗手间门口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妈亲口说的,还能有错!”

渐渐有学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探头探脑往里面看。

陶琢不想把事情闹大,深吸一口气:“薛昊杰,我警告你,你——”

“陶琢,”薛昊杰忽然打断,盯着陶琢的眼睛冷笑:“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啊?噢,我知道了,和他搞到一起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陶琢漠然注视着薛昊杰不说话。

“噢——”薛昊杰大笑起来,“原来是你啊,你和严——”

话还没说完,陶琢已经扑了上去,一拳头砸在薛昊杰嘴上,鲜血飞溅。

周围人顿时爆发出一声惊呼,有人大喊别打了别打了,一旁的同学想拉开陶琢和薛昊杰,却被陶琢反手甩开,同时又给薛昊杰补了一拳。薛昊杰大骂我操,抓着陶琢衣领往地下摔。

“再让我听到你念这个名字试试……”陶琢说,一手肘怼在薛昊杰胸口。

“我他妈就说了!严喻!同性恋!怎么了!”薛昊杰也扯住陶琢不放,狠狠往墙上砸。

这几个字再次刺激到了陶琢,陶琢两眼通红,像一只愤怒已久的困兽,把气全撒在薛昊杰身上。

两人扭打起来,谁也不让谁,都下死手,把卫生间角落的扫帚拖把垃圾桶撞得满天飞。

陶琢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想把这个人打服,打到不会再开口为止,听不见一旁的尖叫。

五分钟后,许瑛踩着小高跟冲进男卫生间,愤怒道:“陶琢!薛昊杰!都给我住手!”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拽住陶琢把他拉到一边。

其他学生都被许瑛赶走,卫生间里只剩下陶琢和薛昊杰。两人终于被分开,各自靠着墙喘息,满头满脸的血,和青青紫紫的肿痕。

陶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因为一整周都在下雨,洗手间地面的瓷砖上全是污水,和薛昊杰在地上滚了一架,衬衫上布满黑泥——但陶琢觉得非常值得。因为这黑泥只沾到了他身上,而没有污染严喻。

薛昊杰很愤怒,擦了下又被揍破皮的嘴角,指着陶琢吼道:“他先动的手,凭什么骂我!”

“你他妈不欠打吗?再让我听到我还打!”陶琢不甘示弱。

“都闭嘴!”许瑛怒道,“薛昊杰,你——”

“我说错了吗?”薛昊杰直接打断许瑛,“陶琢,我说错了吗!严喻是不是同性恋!你是不是同性恋!你敢不敢承认你和严喻搞同性恋!”

“薛昊杰!”许瑛大吼,“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我是。”陶琢忽然打断,语气平静。

“我是同性恋,是我的问题,是我把严喻逼成这样的,跟严喻没有关系,该去看病的人是我。可以了吗?薛昊杰,可以放过严喻了吗?”

陶琢冷冷说完,转身就想走,然而一回头,突然僵住了。

林思含就站在卫生间门口,显然刚下飞机,连妆都没来得及化。

她就这样憔悴地站在那里,无比清晰地听见了陶琢的每一个字。

第48章 霆雨声摧

林思含的到来太不是时候, 以至于陶琢根本没注意到那熟悉的人影曾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严喻不顾生命危险翻窗而出,赶到一中,原是想见陶琢一面,不料却听到了薛昊杰的每一句话, 也听到了陶琢的。

那一刻严喻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陶琢的语气那么轻, 落在严喻耳里, 却仿佛在最沉重、最残忍地对他宣判处决。

也许陶琢是对的, 严喻想, 之前陶琢的担心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