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芽尖尖
闻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拍了一下沈流云的手背,哄他:“那就不画了吧。”
沈流云机械式地眨了下眼睛,无从判断闻星这句话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妥协的本质也是一种放弃。沈流云这样想。
“我想再试试。”或许是抽了太多烟,出口的一瞬间,沈流云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声音,难听得不像话。
“你要怎么试?”闻星移开了自己的手,声音同样沙哑,听起来没比沈流云好上多少,“找裸模吗?”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那些早就想说的话便也跟着脱口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沈流云……我搞不懂你。”
“你为什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瞒着我?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必要知道?”
“我永远猜不透你想要什么,也搞不懂你不要什么。哪怕我花了百分百的精力来研究你的想法,却依然还是什么都弄不明白。”
“沈流云,为什么关于你的事情,我总是要从别人的嘴里才能知道?还是说,在你看来,我根本就是跟你没有什么关系的陌生人?!”
“不是。”沉默已久的沈流云忽地开口,很急促,打断了闻星的话。
可两个字太笼统,闻星不知道他回答的具体是哪一个问题,依然感到涩痛和困惑。
“很多画家都画过裸体,这种题材的创作或许本身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魔力。我想尝试一次,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创作的突破口。”要解释的东西太多,沈流云选择先解释最重要,也最容易被误解的一部分。
即便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但无可否认的是,这种方式对现在的他而言,确实是剑走偏锋,是由于他无计可施才想出的下下策。
“对不起……”
沈流云的道歉来得实在突兀,闻星毫无准备。
有那么一瞬间,闻星觉得自己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疑心只要自己一眨眼,就会有泪水往下掉。可他看着面前颓丧憔悴的沈流云,深知对方的痛苦不比自己少半分,因而又陷入无力的思绪争斗中。
“为什么道歉?”闻星不依不饶,少有的固执,“既然你觉得自己事出有因,又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不是说得有理有据吗?那究竟又是哪里对不起他?
“我取消了面试。”沈流云不清楚闻星究竟知道了多少,但知道自己如今不该再对此有所隐瞒。
他低头看着闻星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难过。”
下一刻,他发现闻星的脸庞变得潮湿、模糊,仿佛刚历经一场瓢泼大雨。
他理应知道为何,但实际上又不知为何,只好安静地不再动作。
在过于安静的环境里,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所以哪怕闻星的声音很低,说得也不甚清晰,却还是被沈流云精准捕捉。
闻星问他:“当模特需要做什么?”
流动的空气好似一时凝结,沈流云连呼吸都放轻,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他在闻星的脸上读到一种伤心欲绝的妥协,既意外闻星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又可耻地承认他其实期待过闻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哪怕他手中筹码空空,也还是知道闻星会让他赢。他卑劣至此。
低着头与闻星对望的瞬间,沈流云又想起闻星送给自己地毯时的神情,彼时欢快,此时悲伤,却怀揣着相同的心。
朝圣般的虔诚,献祭般的决心。
眼神晃动,沈流云瞧见那地毯上多出的一个窟窿,觉得自己的心脏也生出了同样的窟窿,冷风呼啸着灌进去,从里往外撞,撞得支离破碎,生生作痛。
这种痛苦跟画不出画的痛苦相近,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别,不会让他焦躁地发火,亦不会让他郁郁地抽烟,而是憋闷的钝痛,时时刻刻纠缠着,绞紧着,始终不得纾解。
然而好的光线是不等人的,沈流云决定不再为这种不知缘由的痛苦困扰,起身去楼下拿需要用的东西。
闻星在原地等人回来,蹲得累了,索性坐在了地毯上。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仅没能从沈流云口中要到明确的爱,反倒献出了更多的东西。
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放弃苛责沈流云的狡猾卑鄙,心甘情愿成为沈流云艺术创作的牺牲品。
他从前不知爱至深处竟会面目全非,甚至自甘下贱,分明痛苦难堪却又始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斩草除不了根,藕断仍会丝连。
在这样一份畸形的爱里,苦痛与甜蜜并存,厄难与幸福共生,恍若踏入深不可测且难以逃离的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沈流云拿回来的东西除了一些布置场景要用到的道具,还有一瓶喝掉三分之一的威士忌。
威士忌不加冰,纯饮,刺激但伤身,沈流云最喜欢这样喝。这能让他的大脑极度兴奋,思维高度活跃。
闻星自认是个俗人,亦不胜酒力,喝威士忌常要加冰。
有回沈流云在边上看他加冰倒酒,插了句嘴:“你听见了吗?”
“什么?”闻星不解。
沈流云眉梢微挑,示意闻星去听酒液流经冰块时发出的滋啦声响,“威士忌在尖叫。”
那你现在有听见我的叫声吗?
闻星望着仰头饮酒的沈流云,心底突然生出这么一句。
太多的事接踵而来,闻星这会儿实在有些倦了,也想喝点酒,好让自己的精神不再紧绷。
“有杯子吗?”他问沈流云。
不料沈流云听后却把酒瓶拿远了,故意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而后俯身与他接吻,将唇齿间的酒气渡过来。
闭眼的瞬间,闻星感到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却也分不清究竟是酒精,还是沈流云的吻更能麻痹他的神经。
浴缸被沈流云简单地布置了一下,闻星看了个大概,未能读懂这份布置包含怎样的设计想法。
不过沈流云让他读不懂的事情太多,已经不差这一件。
看着眼前被布置得稍显陈旧的浴缸,闻星倒是回忆起曾经在展览上看过的装置艺术作品,与眼前的浴缸有些相似,创作者是姚宣哲。
当时见闻星在作品前停留太久,姚宣哲特意走过来跟他聊天,对创作思路侃侃而谈,还略有遗憾地表示自己原本打算在浴缸里造一条美人鱼,不过因为时间短暂外加没有找到合适的原材料,只得作罢。
姚宣哲欣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而后饶有兴致地发问:“你觉得如果真的有一条美人鱼,它是会跟着这片海域一起被垃圾污染,还是背负起拯救这片海域的责任?”
闻星当时并未给出回答。
如今他赤身裸体地躺进浴缸里,不知怎的,却意外得出了那个问题的回答:即便美人鱼被这片海域中的垃圾所污染,也不影响他想要拯救这片海域。
伤害是伤害,责任是责任,本质上并不冲突。
“手搭在浴缸边上。”沈流云指导着闻星如何摆动作,指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滑过,带起一排小山包。
沈流云的动作顿了顿,“冷吗?冷的话先给你拿个毯子。”
闻星摇了下头,认为如果盖了毯子待会儿再拿走反而会更加受不了。
沈流云没有坚持,低头继续给他调整姿势。
沈流云的神情太过专注,是沉浸在工作中的状态。闻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留意到他触碰自己身体时,手指总是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像是挤颜料一样的动作。挤颜料。
闻星恍然意识到,这两件事或许也没什么分别。现在的他在沈流云眼中,跟颜料别无二致,都只是作画工具罢了。
不过也怪不得谁,走到现在这地步也是他咎由自取。
冷意不仅会麻痹人的身体,还会侵蚀人的精神。
夕阳余晖照在闻星光洁的腰腹上,让那腰腹如鱼类呼吸般微微一缩,有晶莹的泪水无觉无察间自他眼底流出。
不远处作画的沈流云比闻星更先注意到,嘴比脑子快,冷声道:“眼泪影响整体画面了,收一收。”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作画状态中的沈流云堪称六亲不认,将眼前的闻星平等地视为过去他在画室里做助教时面对的人体模特。
许多模特在作画正式开始后,会出现各种状况,如身体过于僵硬,莫名其妙地流泪等等。沈流云那会儿负责适时提醒模特调整状态,素来苛刻,透着公事公办的冰冷,此刻也不例外。
但闻星不是别人。
意识到这一点,沈流云试图想跟闻星道歉,闻星却率先打断了他,“要擦掉吗?”
问的是脸上的那滴已然干涸的眼泪。
沈流云注视着闻星,目光包含着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温情。
苍白的面容,干涸的泪痕,蜷曲的身体,闻星像一条濒临灭绝的人鱼被他藏匿在这狭小的浴缸中。
人鱼维系生存的环境由他亲手打造,理所应当地对他产生无法割舍的依恋。
可他放下画笔,一步一步朝浴缸走过去,半跪在浴缸边,舔吻掉那滴泪。
他恍然发觉,比起闻星需要他,他更需要闻星。
迫切拥有的,无可替代的必需品。
【作者有话说】
缪斯周四入v,入v当天更新万字本文节奏慢,分手后也不会立即追妻两人之间有误会,有犯错,后期会长嘴从始至终1v1,不会出现任何炮灰攻炮灰受有存稿,更新稳定,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
第22章 22·云遮星
似乎是那天当模特给冻到了,闻星第二日就开始咳嗽起来。吃了药也未见好转,病情愈演愈烈,整日昏沉,过了几日更是发起高烧来。
沈流云全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哪怕时刻守在闻星身侧也基本无济于事,因而大多数时候是徐妈在帮忙,他只能在边上干看着。
徐妈说老家有个土方,感冒发烧喝糖蒜水能好得快些。
无论是扒蒜,还是熬糖水,沈流云都一概没做过,只能退而求其次帮忙把煮好的糖蒜水端进卧室,不料却将自己的手指给烫了一下,很快就起了个燎泡。
燎泡的位置太明显,那圈皮肤又还泛着红,沈流云自己没怎么在意,但拿勺子喂闻星喝糖蒜水时,一眼便被瞧见了。
“怎么起了个……咳咳……泡。”闻星想问燎泡怎么来的,奈何说两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整张脸泛起病态的红,无端令沈流云联想到“呕心沥血”这个词。
在他刚完成的那幅画作中,并没有闻星预想中的赤裸人体,只有一块连着苹果核的苹果。
他将人体的皮肤肌理按照苹果的纹路来描绘,心脏与苹果核巧妙结合,盛着人的浴缸则化为一只破损的瓷盘。
不难想象,这幅极尽巧思的画作一经面世,便能给他带来无数赞誉。
可无人知晓,为了这幅画“呕心沥血”的却是闻星。
此刻,眼前闻星脸颊的颜色与画中苹果的颜色无限接近,同样颓败的暗红,犹如果实濒临腐烂的预示。
沈流云没由来地感到慌乱,对自己烫伤的缘由不欲多谈,只随口应答两句,便继续喂闻星喝剩下的糖蒜水。
他的神情过于紧张,好似闻星患上的不是一场感冒,而是某种无药可医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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