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芽尖尖
痛苦如果能被准确衡量、明确分级,沈流云觉得今晚闻星的痛苦程度应该是最高级,而且很显然是因他而起。
可悲的是,他完全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原因。
他尝试着从闻星的话中去寻找答案。是因为画吗?
还是,因为爱?爱。
这是一个对他而言相对陌生的字眼。
到底什么样的程度可以被称作为爱呢?
他在很多个时候都认为自己需要闻星,并且不愿将闻星分享给任何人。可是,仅仅是需要、占有、欲念能够被称作为爱吗?
世人歌颂爱的诗歌和文章千千万万,道尽其美好。
但在他这里,他对闻星产生的所有情感都太过丑恶,看上去与爱根本不沾边。
何况,闻星对他的指控没有错,他的确对闻星存在太多欺骗。
这场旷日持久的骗局,最早要追溯到四年前的一个清晨。
他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已经离开被窝的闻星,背对着他打开衣柜。
因为要去乐团报道,闻星对要穿什么衣服很纠结,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没能很快决定。
“穿那件黑色的。”他见闻星实在难以抉择,终是忍不住出声建议。
闻星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头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懒洋洋地用手支着脑袋,很专注地看着闻星换衣服。
那张平素总是冷淡的脸上尚且残留着一点被窝的温热,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仅仅是立在那里不动,也很惹人怜爱。
很快,这只雏鸟不谙世事地剥去身上的衣物,把自己脱得光溜溜,诱人而不自知的天真。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了,他不明白闻星为什么要冒着可能会迟到的风险勾引自己。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尽量将目光放在不那么关键的部位上,这也让他很快留意到膝盖上那块突兀的淤青。
淤青的面积不小,几乎覆盖了整个膝盖部分。
他皱着眉坐起身来,“昨晚弄的?”
经他提醒,闻星才注意到那片淤青,皱着眉回想了一会儿,不怎么确定地回答:“不是,应该是前两天搬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没太注意。”
“上点药吧。”他盯着那片淤青,莫名很在意。
闻星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没感觉痛,应该不用吧。也不知道是痛觉迟钝,还是身体原因,我好像从小就这样,身上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不怎么需要涂药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听上去闻星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相当粗心,结合这几天里闻星为他所做的大小事来看,实在令他费解。
怎么有人照顾别人事无巨细,却唯独对自己很马虎?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在那片淤青上,大面积的青色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构成一片雾气缭绕的雨林。
前些日子他偶然在某个摄影网站上刷到过几张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照片,那片常年雾气弥漫的热带雨林。
比起常见的热带雨林,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郁闭度更高,随处可见湿滑的苔藓,入目皆是潮湿阴暗的深绿。
他原本想着,如有机会定要去一次当地,亲眼目睹那独特景观,并将之用画笔记录下来才不算遗憾。
而此刻,只是看着闻星膝盖上的淤青,他的脑海中就奇迹般地出现了比照片更生动、更鲜活的画面。
他赤着脚走进工作间,用最快的速度铺好画布、调好颜料,争分夺秒地将脑海中的雨林用画笔复刻出来。
手腕因为高强度作画而传来酸痛感,汗水也不断从额角流下,还有少许滑进眼睛里,可他根本无暇顾及,眼里只有面前的画。
起草、铺色、细化,每一步都好像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停顿。
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下去,直到那片迷雾林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笔下,出现在他的眼前。
光是立在那幅画前,便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雨林的潮湿和大雾的弥漫,没有人会去怀疑它的背后究竟包含什么,也没有人会怀疑画家不曾亲眼目睹过画中的美景。
画完《迷雾林》后,沈流云将此事视为一次奇妙的灵光乍现,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至半年后的某晚,他见到蜿蜒在闻星脊背上的白色疤痕。随着闻星的动作,那块骨头像山丘一样起伏,白色疤痕如同积雪罩于其上。
注视着那块疤痕,他的脑海中缓慢浮现出一座巍峨苍茫的雪山。
惊讶和狂喜瞬间席卷了他,于是又一次将脑海中的画面描绘出来。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闻星就像是上帝赐予他的缪斯,总能带给他新鲜奇妙的灵感。他疯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方式,一幅接一幅地创作。
他不再出门写生,不再勤加练习,在巨大的诱惑前,逐渐沦为欲望的傀儡。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他坐在画架前,大脑空空如也,才惊觉那些过往吞食下的不劳而获的灵感并非免费——那是伊甸园的禁果,窃取者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很长一段时间,他笔下的画面如同死水一潭,线条僵直呆板,色彩毫无生气,比他年幼时画出来的画都还要不如。
他画不出来了。
准确来说,只要不借助闻星,他就没法作画了。
或许是上帝看不惯他多次投机取巧,有心惩戒,将曾经恩赐的天赋尽数收回,任他如何挣扎,也无力改变。
起初,沈流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将自己关进工作间,逼着自己不停地画,画了撕,撕了画,却始终未有成效。
他有心改正,知道自己不能再依靠闻星所产生的灵感来作画,竭力控制欲念,但就像是依赖过度的瘾.君子一样,不仅无济于事,还带来了一系列的戒断反应。
他变得焦躁抑郁、精神失常,会忍不住摔东西,会毫无缘由地流眼泪,也会用刮刀不断划破自己的皮肤。
一切都失了控,身体俨然变成了一架故障的飞机,偏离原本的航线,只能迎来坠毁的结局。
无数次的失败逼迫他承认他已然不再具备作画的能力,已然失去引以为傲的天赋,沦为平庸的废材。
可是他不甘,他愤怒,始终不愿意接受现实,一次又一次作茧自缚。
在闻星的每一次询问里,他都想过要坦白,但每每即将说出口之际,都有声音在心底涌现:这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吗?
他多次欺瞒闻星,卑劣地利用对方来完成自己的创作,最后自食恶果。
他怎么能坦白?
他如何能坦白?
对着闻星盛满爱意和信任的眼睛,将自己的罪状一一列出,说出自己的失败,说出自己的欺瞒,然后等待闻星的审判。
他……做不到。
他早在一开始便错失了坦白的良机。
鲜花、夸赞和爱慕总是不吝给予天之骄子的,可谁会将其给予注定日后庸碌无为的失败者?
他也会惧怕,怕闻星叶公好龙,只爱有着天才光环、意气风发的那个沈流云,若他一切尽失,闻星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去。
世上愿同甘者众多,愿共苦者寥寥,他不敢赌闻星会是那个例外。
第25章 25·圣诞夜
不知道是因为晚上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还是因为到酒店的路上淋了一场雪,闻星的喉咙又干又痛,喝了水也不见缓解。
洗完澡之后,连头都开始昏沉起来。好在尽管他东西收拾得匆忙,倒是记得将吃了一半的感冒药带上了。
吃过药睡下,半夜忽然渴醒,喉咙干燥得像一片荒漠,喝下去一整瓶矿泉水也未有改善。
闻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觉出温度的差异,但以防万一还是拿出手机给人发消息。
他点开软件,滑过最上面的名字,选择发给卓钰彦,告知对方自己可能发烧了。
发完之后一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闻星索性握着手机没动,发了会儿呆。
此时是凌晨两点多,闻星本以为卓钰彦肯定已经睡下,不料发出去没多久便得到了回应。
[阿彦:量体温了吗?][阿彦:多少度?][阿彦:很难受吗?]卓钰彦一连串的消息把闻星的手震得发麻,好半天才回复对方,只说觉得不太舒服,打算明天去趟医院。
[阿彦:我陪你去吧。]闻星于是给卓钰彦发了酒店的地址,不过接下来卓钰彦问他为什么住在酒店的消息便没再回复了。
感冒药的药效上来,他再次感到困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掉进一片湖泊中,冰冷的湖水把身体裹得沉重,不断往深处坠去。
他手脚并用,妄图呼救,却因此喝进更多的湖水,呛咳不止,五脏肺腑都牵连着作痛。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只会适得其反,事与愿违。
“醒了吗?闻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烧退了一点,人怎么还没醒?”
“怎么一直在哭啊?”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闻星睁开双眼,看清四周的环境,不是湖水,而是医院。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角有没来得及收回的泪水无声流淌。大梦初醒。
卓钰彦担忧地看着他,“怎么样?还很难受吗?”
闻星张了张口,想说话,却没能发出声音,想要用力一些,被卓钰彦及时拦住,“别别别,你现在别说话。医生刚跟我说你烧得太厉害,如果醒过来先别急着说话,暂时可能说不了话。”
闻星点了点头,没再试图说话,扭头去看一旁的点滴,看着药水一滴一滴落下,慢慢输进血管里,迟钝地感受到寒意和痛意。
那种被湖水没过头顶的窒息感又一次扑面而来。
“怎么了?怎么了?”卓钰彦吓得站起来。
闻星抬起没打针的那只手,摸摸脸颊,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年幼时便过早地体现出理智和成熟,少有真正困扰之事,从小到大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从未有过这样泪水止不住的时候。
卓钰彦显然吓坏了,泪水也跟着吧嗒吧嗒掉下来,说闻星你别吓我。
隔壁病床的阿姨听到声音看过来,见闻星一直在看药水瓶,插嘴道:“是不是药水滴得太快了?冬天药水冷,太快了打进去受不了。”
卓钰彦含着泪看向闻星,以眼神询问,得到一个点头,连忙起身去把药水流速调到最慢。
调好之后,他眼巴巴地问闻星有用吗,有好一点吗?
闻星点头又摇头,泪水依旧没止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卓钰彦辨认几遍,才读懂闻星的唇形。他说: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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