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路荣行定定地看着他,倾诉的欲望在心里翻滚,可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但不适合倾诉,有什么只爱放在心里磨,尤其关捷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调解员,路荣行有种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说不出口、说了没用的复杂感觉。
氛围有点沉寂,关捷感觉他像是在看自己,又像在走神,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有点伤心。
这样的路荣行有点陌生,关捷看他的感触也是一样。
他想问路荣行怎么了,却又没问,小心地等他开口,胸腔有点发紧,心里也有点酸,不想看他这样,于是主动打破了沉默。
“这里太冷了,冻得我老想抖腿,”关捷用干净的那只手来拉他的胳膊,“走,去我们教室里坐,那边暖和一点。”
路荣行逼仄的心境被他打断,不由也暗自松了口气,顺从地被他拽起来,挽着手臂拉进了楼梯间。
教室里没有人,关捷将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拿着杯子去接了壶开水,回来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坐在前面大佬的凳子上,朝后趴在了桌上。
“吃糖吗?”他说,“我桌子里有。”
路荣行感觉他桌子里好像就没缺过糖,朝杯里倒了半杯水,但又没立刻拿起来喝,隔着袅袅的白气看他:“不吃。”
关捷讨饭似的摊出了右手:“我吃,给我拿两个。”
路荣行伸手在桌腔里摸了两下,随便捏了一指头,带出来放在了他手上。
关捷给自己撕了一个,挤进嘴里含住了,忙完开了剩下那颗,托在塑料包装里穿过桌子,搁到了路荣行的唇下面,挑着下巴怂恿道:“这个是奶味的,比话梅那款好吃100倍,试一下,不试你都不知道什么好吃。”
路荣行看他都效劳到这份上了,张嘴把裹着奶酪的软心糖叼走了。
关捷顺手把垃圾塞进了笔袋里,塞完用手托住下巴,嚼来嚼去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在底下坐多久了?”
奶球糖不算很甜,慢慢在口腔里析化的感觉有点缠绵,路荣行单手拢住杯盖,捂着手说:“3点40左右吧,没坐几分钟,以为你们要上到4点才下课,就没上去,结果你们没打铃就下课了。”
关捷心说幸好教练今天仁慈,不然路荣行会不会冻感冒还真不好说。
路荣行眼下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关捷一闭嘴,教室里就安静了,两人对着视线,默默地干瞪了一会儿。
关捷还是好奇,他到底怎么了,用舌头裹着越嚼越小的糖坨子在两边的腮帮子里大转移,移了几个来回后说:“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啊?”
路荣行咽掉嘴里的糖分,承认道:“有一点。”
关捷打了个困顿的哈欠,眼里攒了点逼出来的水光:“怎么了?可以说吗?”
那点水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亮了,有种含情脉脉的错觉,环境恰好也足够安静。
路荣行大概是被打动了,明明口腔里更甜,可他却莫名舔了下嘴唇,在一阵短暂的沉默里艰难措辞:“你记不记得,你妈以前老说,我长得不像我爸?也不太像我妈。”
关捷点了下头,这话他也听了好些年。
路荣行垂下眼,跟张一叶说的时候一派轻松,对上关捷却有点畏缩,露怯的感觉压都压不下去:“今天我家来了个人,我长得跟他挺像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信息量太大,关捷又没有亲眼看见,一瞬间潜意识顿悟了,可理智还有点延迟,脑子有点乱,眼角的肌肉细细地抽了一下,不知道那个人是大人还是年轻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但路荣行的低沉让他不敢问,直觉也不是什么好事,关捷没吭声,只是看着路荣行。
路荣行没听见回应,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抬眼盯着关捷的脸,看他一脸云里雾里又担心到溢出的样子,心头的憋闷感还在,但是有了一点想笑的冲动。
他翘了下嘴角说:“你真的听懂了吗?”
关捷这会儿不忍心忽悠他,交代道:“似懂……非懂吧。”
就算这是他今天讲的第一个笑话好了,路荣行哭笑不得地说:“那你自己再悟一下吧,最近有什么笑话吗?有的话给我讲两个。”
他天天埋头学习,哪有时间看什么笑话,关捷为难地扭了两下眉头,找补道:“最近没看笑话,我做个实验给你看吧?看完你会觉得自己贼有钱,有钱使人快乐,跟笑话一个效果。”
路荣行还没看过他做实验,起了一点兴趣:“什么实验?炼金吗?”
关捷拉着他就走:“炼金……箔吧。”
第97章
两人先去了老明哥的办公室, 路荣行在外面,隔着门洞看关捷在里面打报告。
“教练,”关捷讨好地笑道, “我想用一下实验室的钥匙。”
老明哥面朝着门的方向, 正在大屁股电脑后面看技术文献,闻言抬眼瞥他:“干什么用?”
关捷一脸乖觉的样子:“我想做碘化铅的实验, 其他东西保证不碰。”
他是个老实家伙,让取绿豆大小的金属钠,绝对不会取成黄豆大,老明哥对他其实挺放心的, 但也不敢让他去乱搞,就怕万一,出了问题大家都负担不起。
可学生有探索欲也是好事, 而且他跟原金是实验室的常客, 老明哥松开鼠标站了起来:“钥匙不能给你,碘化钾和硝酸铅是吧,要多少?”
关捷伸了下食指:“各1g就行。”
老明哥歪着上身去抽屉里翻钥匙,找动间看到了外面的路荣行。
这学生他也认识,星期六老来教室找关捷一起回家,是个修养不错的男生,之前他在实验室门口贴了张“外人勿进”的打印纸,这孩子就真的没进去过。
直到有一回西北风刮得太大, 关捷又在给他看冷却装置,没法立刻就走, 老明哥怕他感冒,自己出去把人叫了进来。
关捷放着难得的空闲不去潇洒,突然跑回来做实验,老明哥暗自摇头哂笑,心想到底还是鼻涕孩子,在哥们儿面前都要显摆,到了女孩儿面前,估计会装得更过分。
不过这也正是年轻的好处,个性鲜明浓烈,会做很多在长辈看起来没用,可自己又觉得有趣好玩的事。
这瞬间老明哥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偷过实验室的东西去做铝热反应,那个夜里的火花耀眼至极,勾得他三魂去了七魄,此后在化学的路上一走就是20多年,他记得实验室里很多事,可一起胡闹的同学朋友却不见了,大家基本都转行了。
很多人都嚷着要且行且珍惜,最后多半还是天涯四散,不过相伴的时光并不遗憾,那些欢笑和吵闹,在以后的人生中都不会再有。
所以只要不太出格,他们要玩,就让他们玩好了。
老明哥用指头勾着钥匙圈,从办公室出来往实验室走,后面跟着两条大尾巴。
实验室里终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品气味,三人一进去,老明哥就让关捷去开窗户。
关捷推了下路荣行,指了下右边,自己去了左边,两人唰唰地开完两条窗,再从左右合流,聚到了在药品柜子前面戴手套的教练旁边。
老明哥在实验室里泡了很多年,掂量克数级的试剂基本不需要用称,戴上手套用药匙各舀了一点晶体,倒进了关捷举着的两个锥形烧瓶里。
1g可能不绝对准确,但应该也差不离。
“第一次加的水要够热,”他边说边把药匙递给了路荣行,自己空出手去锁存放试剂的柜门,“加热溶解的时间不能太长,有个七八十度就可以了,不然的话效果出不来。”
关捷认真地取着经:“知道了,谢谢教练。”
老明哥取下手套,又去取钥匙串上的器皿钥匙,叮嘱他要戴好手套、注意挥发、摔了赔、用了洗干净等问题,啰嗦完带着其余的钥匙出去了。
关捷一叠声地应着好,一边目送他出门,一边托着烧瓶放到了实验台上,接着又去拿家伙什,手套、酒精灯、铁架台、石棉网和烧杯。
路荣行也没闲着,被他塞了只烧杯,指挥上了:“你去教练办公室里接一杯热水来。”
然后他接完水回来,看见关捷正在调铁环的高度,躬着上身、低着头,自然垂落的刘海遮住眉眼,侧脸轮廓柔和,拧旋柄的动作稳而缓慢,看起来居然有了一丝稳重可靠的感觉。
稳重和关捷,在路荣行初生的意识里,应该是一对矛盾体,可岁月润物无声,一点一滴改写了他的刻板印象,眼下他看见这样的关捷,只觉得眼里顺眼、心里安心。
路荣行端着热水回到操作台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了眼那两撮少得可怜的白色颗粒物,碍于隔行如隔山,完全无法想象它们和有钱之间的关系。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静静地坐着看关捷忙活。
关捷站在台前,先隔着手套摸了下路荣行接来的开水,感觉壁沿挺烫,温度应该够了,接着端起来倒进了其中一个烧瓶,放下烧杯提着烧瓶,在半空中轻轻地摇晃。
老明哥对他们操作的要求很高,不听指挥的人直接扫地出门,关捷喜欢做实验,不敢轻举妄动。
液体在杯壁内朝四周起伏,掀起的落差不大,说明震荡的力道均匀,颗粒物很快溶尽了,只剩下小半瓶水状的液体。
壁沿挂了些冷凝水,关捷没管它,只是拿起另一个烧瓶,做出了准备向其中倾倒液体的动作。
如果他是一个合格的表演者,他就应该说一句,见证奇迹的时刻马上就到了。
可关捷没有整这些玄虚,他只是望向路荣行,笑了下提醒道:“看我右手的这个杯子哈。”
路荣行点了下头,盯住了那个杯子。
关捷徐徐转动手腕,落水的动静出现的瞬间,路荣行看见那一注透明的溶液,砸进装着白色盐粒状的空玻璃瓶里,顷刻碰撞出了一抹鲜黄色的悬浮物。
它的颜色看起来像是多倍浓缩的无渣橙汁,在不断注入的透明液体里扩散开来的状态又像是蛋清或者牛奶,色调鲜妍饱满,扩散的状态如同磅礴翻涌的云海。
这股鲜黄时淡时显,随着关捷的倾倒,瓶子里的黄色越来越亮,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在水里浮沉,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就是流光溢彩。
路荣行不是没有见过化学实验,突然变色的场面他见过几次,但是视觉冲击力没有这个强,因为它在反光,还有一种富贵的流态。
温差使得冷凝水悄然挂壁,有点遮挡视线。
路荣行不自觉凑近了一点,想要更清楚地看见金片“成长”的过程。
这时,关捷刚好倒空了左手里的烧瓶,放下它的同时瞥见路荣行凑近了一截,连忙抬眼来看他:“你不要靠这么近,这个有点刺激性,溅到身上不太好。”
看戏固然好,但安全更重要,路荣行很听关老师的话,老实地坐了回去,有点好奇地说:“难怪你会说看着觉得自己有钱,这个像金粉的东西是什么?”
关捷捞了根玻璃棒,手里小声叮当地在瓶里搅合,嘴上说:“就是碘化铅的晶体,闪不闪?”
“闪,”路荣行笑了一下,看向还没用上的器材,随便猜道,“然后干什么,加热吗?”
“对,加热,让它更闪,”关捷说着将搅拌好的金色溶液搁到了石棉网上,接着点燃酒精灯,移到了烧杯的正下方。
路荣行不知道比金粉更闪的效果是什么,探求地盯着煮上的烧瓶,然后看见金色一点一点消失,溶液不断澄清,居然又变回了无色。
他诧异地看了关捷一眼,脸上仿佛平和地写着,说好的更闪呢。
关捷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没说话,卖关子一样冲他歪了下头,接着低头去照顾手上的动作。
路荣行看见他先是取来温度计到溶液里量了一下,对着光看了下温度计,接着取走酒精灯盖上帽,又抓上抹布将烧瓶挪了下来。
这个实验的精要就是光线要好,玻璃瓶要干净,关捷将烧瓶放在桌上后,又用抹布擦拭了一下外沿,这才放到路荣行面前。
瓶子里还是半罐子清水,其他什么都没有,路荣行有点怀念那个金光闪闪的感觉,问他道:“做完了是吗?”
关捷“嗯”了一声,脱下了橡胶手套,拧着袖口将它放在了仪器那边,离开操作台去教室后面挤了点洗手液,在就近的水龙头下洗了手,这才回来用脚勾着板凳,坐到了路荣行对面。
路荣行对着个装水的瓶子,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朵花来,只好去看他。
回来的路上,水已经被关捷蹭在了裤子上,他坐下后往台上一趴,用左手垫着下巴说:“要等一下,等水稍微冷一点,东西就出来了。”
路荣行坐得板正,两人隔着一张桌子,视线汇聚在更加靠向路荣行的玻璃瓶上。
关捷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他只是有点担心效果会不尽人意,路荣行却是莫名所以,但这种等待未知的感觉也挺好的,适合今天有点浮躁的他。
偶尔他们会碰触一下视线,没有缘由地相互笑一下。
冬季的天气没有让他们久等,七、八分钟之后,无声的变化在烧瓶里悄然出现。
两人同时抬眼,准备去提醒对方,顷刻又四目相对,了然于胸地同时垂下眼睛,去看那个瓶子。
在那一截透明的水里,成粒或是成片的结晶开始出现,它们凭空闪现,再缓缓落下,块头比消失之前要大,溶液也没有整体变黄,路荣行能看见每一片结晶突然析出的位置。
它们堆向瓶底的同时,上方不断析出更多,这个过程从缓到急,渐渐整个瓶身里,金色的光泽遍布每一个角落,上浅下深,底部堆了厘米厚的一层,异常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