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砂
碧泉一声欢呼跳上前去:“将军大胜了?”
罗靖衣甲之上溅满泥浆血渍,脸上也抹得人鬼不辨,却是意气风发:“自然!大帅的妙计,用假粮车将蛮子们引到泥潭里,将他们的前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足足折了一半!那脑袋就是前军将军的。”
碧泉对这个脑袋不甚关心,只是忙着在罗靖身上上下察看:“将军受伤了!”
罗靖不在意地动了一下手臂:“皮肉之伤罢了。这一战大杀北蛮锐气,好生痛快!”
沈墨白缩在营帐角落里,那个头颅被罗靖扔到地上,滴溜溜地恰好滚到他面前,血肉模糊的断颈正对着他,一双眼睛暴凸出来,好不可怖,看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伸手捏住胸前的菩提珠,低声念起经文来。罗靖一眼瞥见,扬了扬眉:“你在嘀咕什么?”
沈墨白低声道:“往生咒……”
罗靖脸色一沉,推开碧泉大步过来,一把拎起沈墨白:“你给他念往生咒?”
沈墨白自幼生长在山中,目之所见除了师傅和樵夫之外便是山鸡野鹿,下山后又阴差阳错住进了罗府,因他能止小少爷夜啼,阖府上下都对他客客气气,竟是从不知人间险恶,更无从生起畏惧之心。只是他自见到了罗靖,倒真真的知道了畏惧二字的意思。此时罗靖目射冷光,脸上还有溅上的鲜血未干,在他眼中就如黑夜中的饿狼,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惧意,低声道:“人已死了……”
罗靖将他一搡搡到地上去:“你知不知道这些北蛮攻打我边关,掠我妇女,杀我百姓,夺我财帛!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全部杀光,你却给他们念什么往生咒!什么天心仁爱!你分明是不知好歹!碧泉!”
碧泉连忙应声:“将军——”
“把他带到俘虏营里去,跟那些北蛮关在一起!关上几天,看到时有谁来给他念往生咒!”
碧泉应了一声,上来拖起沈墨白,却迟疑道:“将军……老夫人的墓地……”
罗靖也迟疑一下,随即想起众人冲杀作战,此人却给敌人念往生咒,沉声道:“拖下去!未必就再找不到个懂风水的!”
碧泉见他如此说,再不迟疑,拖着沈墨白就往外走。刚刚走到帐门前,突然一个亲兵飞奔进来:“将军,将军!大帅召众位将军速到中军帐,有钦差到了!”
罗靖眉一扬:“钦差?”
那亲兵一脸沉重:“是。是来颁旨停战的。”
罗靖双眉一立:“停战?为何要停战!”
亲兵摇头:“属下只是在帐外模糊听到几句,大帅似乎与钦差起了争执,其他的,属下就没听到了。”
罗靖此时顾不得沈墨白,冲出帐外直奔中军大帐。其他人还未到,帐内只有丁兰察一人在来回踱步。罗靖也顾不得什么,一面行礼一面便道:“将军,听说来了钦差?”
丁兰察苦笑:“你听六点说了?是,不但来了钦差,还是来颁旨停战,宣我们回京的。”
罗靖急道:“我们明明打了胜仗,正该乘胜追击,好好教训一下北蛮,为何此时却要停战返京?”
丁兰察满面疲惫之色:“你有所不知。京中有人上本,说我军粮草不足,久战不利。若是大败,将令敌人长驱直入,不如此时提出休战,花费些财帛,买静求安。”
罗靖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胸头:“混蛋!这是哪个混蛋上的本奏!买静求安买静求安,把我边关百姓送出去买静求安么!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不回京!”
丁兰察苦笑摇头:“你当我就甘心半途而废?但我们身在边关,粮草最重。你此次在边境附近各州就地筹粮,尚且有人从中作梗,若是我们抗命不归,只怕这边深入敌后,那边就断我们粮草……虽说从军便是预备着马革裹尸,但明知不利,却教这数万将士前去送死,却非我所愿。幸好此时我们有一场大胜在手,再去谈和,北蛮想必不会拒绝。虽然料知这些蛮子无信可言,至多明年,草黄马肥之时便会再来,但至少这一年半载边境尚可安稳。”
罗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可是一年半载……边关百姓节衣缩食为我军捐粮,难道为的就是这一年半载的苟安?”
丁兰察以目示意他且别言语,听听帐外并无动静,这才低声道:“你可知上表阻战之人是谁?”
罗靖灵机一动,也低声道:“莫非是……郑王?”
丁兰察冷笑道:“自然不是他本人,却是他的心腹——两淮粮道毕安平。”
说起郑王赵祁的名号,本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从幼就得先帝宠爱,文武双全,若不是其母出身微贱,只怕如今端坐龙位的就是他了。先帝虽恪守祖训立长子为储君,却封他为郑王,将本朝最富庶的郑州与他做了封地,还特赐他可拥亲军五百人之权。今上性情温和,本朝又以孝弟为先,故而对这个兄弟信任有加,弄得郑王在朝中虽无实权,却有呼风唤雨之能,如今更将手伸到边关战事中来,这居心更是叵测了。
罗靖默然片刻,道:“大帅,难道这事就这么……”
丁兰察抖擞一下精神:“不。只是此时我们离皇上太远,说不得话。待我们回了京城,本帅要面奏圣上,厉兵秣马,来年再战!”
第6章 异潮
天色阴霾,不时飘下丝丝细雨。罗靖的脸色比天色还阴,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丁兰察的一支军队,在一道封赏圣旨中被肢解了。
丁兰察因大胜北蛮有功,封为定安侯,长子荫将军,还在青州赏了一块封地。这看起来是莫大的尊荣,其实却是变相地撤了他的兵权。而他手下得力的副将们,都因此战升了官,或被召到京中,或转了地方上的实缺,看起来都是封赏,其实却等于将丁兰察的左膀右臂全部斩断了。罗靖本人,因母亲是钱塘人,就授了杭州游击将军,还给他母亲个五品封诰,给假半月回钱塘葬母。
马车比去边关时那一辆舒服了许多。游击将军虽然只统带不过三千人马,品衔却不低,钱塘知县自然极尽讨好之能事,特别把自己最宠爱的如夫人的马车派了来给他们乘用,还要派几个丫环来服侍,只是被罗靖拒绝了。
碧烟掀开帘子向外看看,回头道:“爷,雨小得多了。”此次罗靖转授杭州游击,只有她最是欢喜。从前罗靖在军中,虽是得丁兰察信任,却是军中不得有妇女,她也就空挂个侍妾的名头不得亲近,还不如兄长碧泉伺候的时日多。如今到杭州做了游击将军,便没那许多规矩可以日夜相随,且都说上有苏杭下有天堂,依她看来,在这般名胜之地做个清闲官,逍遥快活,岂不胜似到那沙场之上刀头舔血?
罗靖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抬头。他手里把着一卷书,却并不在看,不知在想些什么。碧泉轻轻拉了妹妹一把。他跟随罗靖日久,知道他此时心情不快,唯恐妹妹没有眼色,欲献殷勤,反惹出事来。
罗靖的生母陈氏,是钱塘陈氏的旁支,只是这一支家道没落,已远远离开族地迁于江边,父母亦是早亡,才嫁了人做妾。陈氏是钱塘大族,自家坟山尽有,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却没有再葬回自家的道理,更遑论是没落旁支。任她是朝廷的封诰,也破不得这个规矩。罗靖无奈,只好自择坟地,所以特地带了沈墨白来选地穴。因扶乩之时有钱塘旧景之语,特别到母亲当年居住之地来择墓。不过毕竟年头已久。陈家本来只有三口人,当年夫妻二人死时无钱,女儿卖身为妾草草葬了父母,加上这二十余年不曾回来,那房屋早已成了颓垣,坟墓更是无处寻找。罗靖虽是不曾见过外祖父母,但这般情景,也觉凄凉。
沈墨白一直缩在马车一角。只在去边关的路上,他已不知说过几次自己并不懂风水之学,无如罗靖置若罔闻,硬拖着他走。不过他离开常州已经将近一月,倒并未发生什么异常之事,对于师傅临终前的嘱托,倒不是那么着紧了。苏杭之地风景优美,若是没有罗靖凶神恶煞似地逼着,其实正可游玩。只是这马车里太小,他只觉罗靖身上的气势宛若有形一般四处发散出来,直将他挤到马车角落里不敢乱动。
罗靖心思自然不在书上,眼角一瞥,已经看见沈墨白倚在车厢角落里,脸上带些烦闷神色,不停地咬着自己嘴唇,将两瓣薄薄的唇咬得红红的,鲜艳欲滴。愈是阴雨天气日光晦暗,他越是如同玉雕一般微泛光彩。相较之下碧泉兄妹虽然眉眼出色,这种天气却显得面色暗沉,反不如他赏心悦目,倒也算是奇事一件。罗靖心里微微一动,道:“这里地气如何,能葬得人么?”
沈墨白正在满腹心事,被他骤然一问,倒惊了一跳,向外看了看,迟疑道:“地气是好的,草木苍翠,平和腴盛,只是有些阴丧之气……”
罗靖眉头一皱:“阴丧之气?”他多少也听说过一点风水之说,有山有水,正是好地方。此地都是些丘陵小山,山上树丰草茂一片葱翠,按说正是殡葬的宝地,怎么却会有什么阴丧之气?
沈墨白如今确是有些怕他。当日在军营之中,罗靖翻脸便要将他与北蛮战俘关押在一起,碧泉也当真将他拖过去了。那营里的战俘个个身上带伤,触鼻便是脓血腥臭之气,目之所及,全是些狰狞嘴脸,那打量他的眼光竟似是山里的饿狼一般,若不是身上都有伤旁边又有守卫不敢造次,真不知会不会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那一夜他紧缩在营圈一角大气都不敢出,平生头一次觉得人原来也如此可怕。倘不是朝廷的旨意迫使丁兰察退兵,还不知他要在里面被关多久。是以如今他是真不敢再逆着罗靖,有问必答。只是他委实并不懂世俗的风水之说,方才一眼看去这一带山翠而荫,绿中带黑,颇有阴丧之气,倒似个大坟场一般,这才如此回答。此时眼见罗靖又有不悦之意,当下闭口,向角落里又退了退。
罗靖冷冷盯他一眼,正要说话,马车忽然一晃,停下了。罗靖微一抬头,碧泉已经探出身子去问道:“怎么停车了?”
车夫在外答道:“前面有出殡的,小人恐撞上了晦气。”
罗靖眉头一皱,果然听到前面隐隐有吹打哭泣之声传来。掀开车帘看去,出殡队伍中竟有十余口棺材,加上跟随的亲友,迤逦有一里多路,看上去极是惊人,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怎会有这许多棺木?”
车夫显然对此地之事十分熟稔,顺口便道:“那是一甲出大殡。”
罗靖更是惊讶:“一甲能有多少户人家,便有如此多的棺木?难道是瘟疫?”
车夫摇头:“将军有所不知,这是修堤死的人。”
他此言一出,连沈墨白都不由倾身向前看着他道:“修堤怎会死这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