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你,你很好,真的,”J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却笑得很难看,“我看到你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好看,又,又有这么高的学问,我就知道,文耀找你是对的,他应该要找一个你这样的。配得上他,你们真的很好,我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
“行了。”王铮打断他,摇头说,“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对不起。”J垂下了头,嗫嚅说,“我,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会……”
“J,你别介意我实话实说啊,”王铮屈起手指敲敲桌面,想了想,问,“我能理解你对徐文耀的感情,我也没权利要求你说不准你继续喜欢他,因为我想,这么多年来能对一个人如此念念不忘,这个人肯定是很特殊的,也许终其一生,都会习惯了去挂念的。”
J脸色惨白,恐惧地看着王铮,说:“我,我,我不会做什么的,请你……”
“请我不要把你的感情告诉徐文耀,惹他恼火,让他当面去撕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美梦?”
J颓败地垂下头,半响才说:“对不起,小王,但我就只剩下这个……”
“不对。”王铮摇头说,“你绝对不会只剩下这个。J,你用左手都能调出那么美妙的酒,能一个人捱过很多人捱不了的艰难岁月,你没有堕落,成为社会的渣滓,听任自己发臭发烂,你还很努力地生活着,就这些而言,你比我们很多人都要强,你不会只剩下那点小回忆,你有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J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问:“你,你在开解我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王铮微微一笑,说,“我想,你在很困难很困难的时候,其实也总能遇到会帮你的人对不对?所以,你绝对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好,而且,不只我一个人发现这一点。”
J嘴唇紧闭,一声不响。
菜一样样上来了,却没人有动它们的欲望。
“把这五十万带着。”王铮掏出那张卡,推到他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不想拿徐文耀的钱,那么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不好?我想徐文耀不会介意把这五十万的所有权转让给我。听我说,咱们都是吃过苦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到什么时候,身边有笔钱防身,心里也不会发慌。拿着这个钱,你愿意做投资也好,学点新东西也好,或者你还有些没完结的债务需要清理……”
“我,我还了。”J急急打断他,说,“我跟餐厅签了十年合同……”
王铮一下笑了,说:“你们餐厅还管这些?那真是人性化。”
J的脸红了,有难堪和羞愤,却更多的是无奈和苍凉,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反正……”
反正什么,他没说下去,但王铮却敏感地捕抓到里面的未尽之意,他深吸一口气,说:“那如果这样,你更要拿这笔钱。”
“不……”
“你欠我的钱,我不会管你要利息,不会管你怎么还钱,还多久,更加没有,还款的附加条件,”王铮有些担心,轻声说,“J,你不需要因为债务把自己束缚在哪里,如果不喜欢现在工作的地方,那把钱还了,你可以很自由。”
J的眼睛亮了一下,却很快黯然,他摇头叹息说:“我早就,没有那种东西……”
“先别忙着下结论,试试看吧,好吗?”王铮把卡塞给他。
J默默地收下卡,过了一会,说:“我现在知道,文耀为什么那么爱你了,你果然是个好人。”
“你再夸我,我也不会给你机会接近我的人。”王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不会的。”
“不说这些了,来,吃菜吧。”王铮拿起筷子,笑着说,“这个鲜鱼羹我强烈推荐,你尝尝怎么样。”
两人吃了饭,王铮又把J送到校门口,看着他坐上公车,才招了辆的士回家。他坐在车里,忽然间很想听徐文耀的声音,于是掏出手机给他打了一个,响了好一会,那边才接了:“小铮,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没出什么事吧?”
“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听你说话,说两句来听听。”
徐文耀笑了,声音中充满宠溺,低沉说:“我好想你。”
“有多想?”
“比阿尔卑斯山全部的积雪加起来还多。”
王铮呵呵低笑,说:“你看到山了?”
“嗯,我的旅馆推开窗就见到。”
“真想亲眼看看啊。”
“那还不容易,等你有时间了,我就带你来。”
“我如果,只是如果啊,我如果以后都有时间,就在家吃闲饭,想去哪都有时间,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怎么会有意见,高兴还来不及,你身体不好,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好好养胖二十斤。”
“说得你跟饲养员似的。”
“嘿嘿,咱不吹,咱养的是精品瘦肉猪。”
“你就贫吧。”
“宝贝,你那边没什么事吧?怎么突然说不想教书了?你的博士后,我记得还有一年才出站对吧?”
“嗯,没事,就是精神有点疲乏,弄完这个,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一直忙着教书做研究,也挺累的。”
“好,都听你的,只要你想好了。”徐文耀声音低了下去,热切地说,“对不起啊,这几天没人给你当抱枕晚上睡不着了吧?我还要两天,两天后就回去了,乖啊。”
“嗯,哦,对了,我今天看到J了。”
徐文耀的声音一下紧张了,急急忙忙说:“他来找你?他说什么了?你可别听他的啊,我正要跟你汇报呢,那什么,我让助理给他送了点钱,我面都没见他,真的,季云鹏临走前把他的事都查清楚了,原来那倒霉催的一直欠着高利贷,他也是命不好,摊上一个改嫁的老娘,有个好赌的后爹,加上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这么多年,他过得真不好,我本着人道主义的立场,反正能帮一点算一点吧……”
“人不用你帮,他有人帮。”王铮说,“他们餐厅老板挺好的,帮他解决了,不过要他签了十年合同,所以他用不上你的钱,跑过来想还我。”
“有这种老板?扯淡吧……”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我让他别还钱,留着,但是啊,那五十万算我借他的,没你什么事了啊。”
“是是,宝贝你真英明。这样处理最好,我也怕他纠缠不清。”
“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人还要纠缠你?J是个很有自尊的人。”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最怕的就是他那种受尽委屈一声不吭的自尊模样,瞧着我心里就添堵,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去了。我受不了这个,真的,太难受。”
“我不能说他这样跟你没关系,但是,各人有各人心里过不去的坎,他心里头那一道,未必是你造成的。性格决定命运,他自己也要负责。”
“我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我只是觉得我有负罪感。”
王铮轻声说:“其实我有好多话想问你,但我也知道,这些问题问出去,会给你带来痛苦。我猜,可能真正让你有负罪感的,未必是因为J,而是因为跟J相类似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具体情形,只能大概猜测,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你因为这种相类的东西而狠狠遭受过创伤,J身上有这种东西,让你受过吸引,但又让你想尽办法要逃离。是这样吗?”
徐文耀保持缄默,但却听到,他在话筒那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你不用回答我,我不想知道,但我要知道另一个明确的答案,我身上,有跟J一样,相类似的那种东西吗?那种你想拥有,却会抗拒的东西吗?”
徐文耀立即说:“没有。”
“你确定?我觉得我跟J在某种程度上挺像的。”
“对我而言,你们却是不一样的,岂止不一样,简直南辕北辙。怎么说,就像天平的两端,他是加重我负罪感的砝码,但你是平衡这种负罪感的,另一端的砝码。”徐文耀悠悠吁出一口气,说,“你说得没错,我终其一生,可能无法遗忘某些东西,不是遗忘的问题,而是有些罪过,嵌入体内,成为呼吸的一部分,再也没办法摆脱。我原以为要这样一直到死,但你给了我另一个可能性。”
隔着大洋,隔着上万公里,徐文耀的声音却清晰有力:“于萱说过,我可能会成为你生命中主干以外的另一个枝桠,所以她竭力要拉拢我们在一起,因为她不能忍受,李天阳成为你的生命中唯一的主干。我现在想说的是,其实,这种可能性是相互的,你是我的繁枝,我也是你的繁枝,有个女孩曾用她高超的天赋预言了这一点,但我们这些凡人,却要用这么多生活的细节,来印证她说过的话。”
王铮闭上眼,只觉眼眶发热,心里却平和安定,他听见自己说:“快点回来,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百忙之中抽空更新,我多么不容易啊,伸手要奖励
☆、第 60 章
王铮过了几天又被副系主任叫去了一趟,说是已经找好了给他那本书写序的专家,副系主任把对方的名字一报出,连王铮都吓了一跳,此人当真如雷贯耳,正是这些年在相关专业内炙手可热的学界巨擘。副系主任摇头晃脑,直说找这个人写序可费了他多大功夫,可言谈之间,却对这种人也不得不卖面子给他而洋洋得意。王铮满心厌恶,他注视着那个硕大的半秃脑袋顶尖,那高地周围尽管环绕几圈毛发,却仍然不能掩盖成为不毛之地的现状,且还有反光不时闪现,给人感觉犹如熬着一锅肥肉,顶上浮着一层暗哑的油光。
他这次学聪明了,既没有受惊,也没有拍案而起,他一直蜷缩在沉默里,不时垂下头,看交叠在膝盖上的十根手指头。他安静地等着,等副系主任的自吹自擂告一段落,才微微笑了笑说,谢谢领导,可是书稿还有几处需要修改的重要问题,暂时不能交。
副系主任因为他态度和顺,最重要的是也没想过温良恭谦如王铮这种年轻人,会拒绝他的要求。他没有起疑心,反而安慰了王铮几句,让他不要着急,好好改稿,他会帮忙找出版社的朋友再做点营销,争取让这本著作一炮而红。其间难免又杂七杂八,吹了不少牛皮,终于在教务处的老师找来时,大发慈悲挥手让王铮先回去。
王铮松了口气,低着头,慢慢走出了系办大楼,走到楼前面的花坛边深深吸了口气。那日想跑去当面拒绝人的冲动过后,他现在已经冷静了,明白就算自己坚持的事情是对的,但跟副系主任撕破脸,终究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他考上这个学校不容易,进来后,疗伤一样地学习、写作、教学、参加活动,他早已对这所大学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当初满心伤痕,孑然一身逃难似的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若不是有机缘藏身这所学府里,若不是还有书可读,有问题可研究,有成就感可以从中获得,他真不知道自己会被毁到什么程度。
不参与学术造假的事情是一种学人该有的原则,可人活在世,坚持自己不是非用战斗的姿态不可。王铮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样,边走边掏出手机,拨打了几个电话,在他所有的交际范畴内试图找出一个解决办法,但跟几位老同学聊了聊,才发现问题比想象中的复杂。王铮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点憋闷,收了线朝校门走去。
这一刻,他感到有些疲累,他在高校度过了成人以后几乎所有的青春,这里几乎成为他所最为熟知的社会横断面,但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处在这个圈里权力生物链中最末端的地方,而且动辄有掣肘,连学生都不如。
他也想过也许该求助徐文耀,徐文耀跟他从来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肯定比自己更有办法,但王铮忽然对徐文耀的有办法产生了一种抵触,这个社会,明规则下套着潜规则,人人都在乱哄哄的想办法钻规则的空子,牺牲的,永远是没办法但守规矩的人的利益。
王铮想,他也不是要怎么样,他只是不想参与造假行为,看着自己那么辛苦研究出来的东西平白无故多了个作者,他觉得恶心。
他想得出神,连一辆车悄无声息开到他身边,他都没发现,等喇叭声一响,他才受惊一样看过去,那是一辆纯黑的大众,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一张男人微笑的脸。
王铮一看那张脸,心里就滑过一种生理性的悸动,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该回一个微笑,犹犹豫豫,却引得对方笑得更深,那个人笑容可掬,目光深邃,看着他,满载的思念和柔情昭然可揭,就如他在用心酿造一坛叫做感情的美酒,单单闻着,已经为之沉醉。多少年前,就是这样的眼神,让王铮四肢发软,心跳加速,什么也不管,只愿沉溺其中而不愿自醒,直到灭顶之灾从天而降,他才明白,原来只要动心,这个男人可以对任何人投以这种眼神,可以把曾经对他说过的情话,做过的亲密,对别人也如法炮制。
王铮有些恍惚,他前一刻正为自己的事犯愁,后一刻却又看到令自己乱了心神的人,这两者之间的衔接,实在需要点过渡时间。直到那个男人把车停到一旁树荫下,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跟前,王铮才觉得回过神来,淡淡笑了说:“嗨,天阳,好久不见。”
其实没多久,不超过半年,但其间王铮经历过很多,跟母亲合解,跟徐文耀在一起,见识了谢春生和J等不同的人的故事,却也在旁观他人生活的过程中,领悟自己的人生。等再一次站到这个男人面前,他忽然觉得不再那么心神俱伤,也没那种撕裂心脏一样的怨怼和不甘,王铮想,就算他是个老朋友吧,毕竟这辈子,有谁像李天阳一样见证过自己的青春呢?
“是很久不见了,”李天阳笑着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低醇动听,“我还想开车进来你们学校,看看能不能够运气撞见你,没想到真碰着了,呵呵。”
“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王铮笑了笑说,“来G市出差?”
“不算是,”李天阳垂头笑了下,关切地问:“现在身体怎样,好些了吗?”
王铮点点头,说:“还好,不过还是有点限制,不能跟以前似的,想干嘛就干嘛了。”
“你本来也不好动,我记得以前要拉你打个球都难。”
“那是因为我运动神经极差,无论什么球都打不好,不想被人笑话罢了。”
“是吗?”李天阳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当时不想跟我那帮猪朋狗友们混。”
“哪里,你不知道,只要跟我玩过的人都笑话我,跟王铮那哪是打球啊,那是捡球。咳,说出来太惭愧了。”
李天阳静静地看着他,顿了顿,说:“你以前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王铮一愣,随即说:“我以前才多大,二十出头的小孩,正是好面子的时候,怎么可能自己出去丢人现眼?不仅如此,我那时候还特注重仪表,要是出门发现衣服上有不干净的地方,我能难受大半天,呵呵,现在想起来可真好玩。”
李天阳也笑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千头万绪,但突然间像找到乱麻当中的一根线头,虚虚幻幻都有了因由,都一下下成了踏实的回忆。他想原来那时候的王铮是这样的,他还以为王铮太嫩,太腼腆,半点没有男人落落大方的劲头。原来一直要到隔了这么多年,换个了角度,他才注意到曾经的男孩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亟待表现,却又不知如何表现,怕弄巧成拙,只能一动不如一静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那时候自己多年轻,也不可能耐得住性子听一个男孩絮絮叨叨,跟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却又悄无声息地垒窝。他知道那个窝搭建起来就是要过长久日子的,可他还没有准备好,一辈子太长,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一眨眼,当年不能说,也不知道向谁说的顾虑,竟然也能被王铮轻易拿出来说笑了,时间真是不能看,没察觉的时候,往事都像别人的皮影戏,隔着灯火阑珊,明明灭灭,抛不开却也看不真切,可等人到跟前了,才发现岁月早已大刀阔斧,将人身上该劈的劈,该削的削。
“对了,于书澈怎么样了?”
李天阳不由地笑了,连于书澈都可以被这么平平淡淡地提及,就如漠不相关某个熟人,他在这瞬间真的有种暮然回首,往事如烟的苍凉,摸摸下颌,他说:“书澈应该挺好的,我听说他调回总公司了,在上海,他能力强,去那边应该是高升了。”
王铮微微吃了一惊,问:“怎么你们没……”
“是啊,我们没能又走到一块,”李天阳截住他的话,想了想,到底有些不甘心,加了句,“我不是跟谁都能再续前缘的。”
王铮有些脸红,低声说:“不好意思啊。”
“没事,他走的时候我请他吃了饭,在他最喜欢的餐厅,点了那种贵到吓死人的洋酒,还雇人专门给他弹了他爱听的钢琴曲,反正一切照着他的喜好来。我跟他,我们俩很久没心平气和坐下来吃顿饭了,所以气氛还挺好,吃的也挺高兴,第二天我送他上飞机,现在偶尔也会联络,撇去别的不说,我们算谈得来的朋友。”
王铮点点头,默然不语。
“一起吃个饭?”李天阳询问。
王铮想了想,说:“算了,我今天没准备,过两天好吗?过两天等徐文耀回来,我跟他一起请你。
李天阳微微眯了眼,点头说:“你们俩在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