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屋里的炖盅这时候还炖着竹丝鸡花旗参汤,原本就是预备着夜宵,炖了将近五个小时,等想喝的时候一揭开炖盅盖,定然清香扑鼻。这是王铮一直喜欢的家居生活,研究工作枯燥孤独,做点家事对他来说就是休闲了。喝汤的时候王铮会打开msn,一边跟远在国外的老同学交流,一边听客厅里传来徐文耀看晚间新闻的声音。
他觉得这种日子令人心安,令他更能沉浸入思考中,德彪西的音乐极富渲染性,似乎有种力量从旋律中呼之欲出,无论那是什么,它都必将是事关重大的命题。在琐碎的熨烫过程中听这种叙述重要命题的音乐,对王铮来说有种奇妙的落差感,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把大命题揉碎掰开,一块块融化到平淡无奇的日子里。
这是属于他的,可以命名为王铮的生活。
可惜今晚上他的所有计划都不能实现。他被徐文耀在车子里胡来了一通后,过分的刺激令欲望发泄得酣畅淋漓,这确实是种妙不可言的体验,一起做的人持久力很棒,技巧和节奏也掌握得出神入化,而且还带着坏心,非要把他逼到理智崩溃的疯狂快感中。王铮一辈子都没这么玩过,经过这次,他才知道原来以前被徐文耀压在地毯上,顶在门板上,丢到浴缸里,这些他原以为已经很出格的方式,其实不过雕虫小技。
真正的刺激来自于由耻辱和恐慌所带来的巨大快感中,王铮在那一刻莫名其妙的想到,怪不得有人会喜欢窥淫,有人会喜欢被窥。
到后来他已经记不得是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完事后已经脚软到走不了路,后面使用过度的地方也发热疼痛,大概已经红肿不堪了吧。最终是徐文耀把自己背回了家,路上遇到热心相问的邻里,还笑着胡扯什么王老师身体差心脏病又犯了之流。王铮趴在他肩膀上,困顿不堪,还得强打精神笑着表示自己没事,没多大事。
回了家洗干净了就赶紧爬被窝里,头一沾上枕头都昏昏欲睡了。迷糊中他知道徐文耀轻手轻脚调空调,替他盖被子,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低声问:“小铮,喝汤不?”
王铮骤然想起电子炖盅里的汤,醒了大半,说:“我要一点吧,你可得喝啊,别浪费了。”
这是他被自己妈妈塑造出来的习惯,对自家人就要不浪费,但倘若在家里请客,那就一定要做多,宁愿后面几天吃剩菜也不能让外人觉得家里没菜。徐文耀是到后来才发现他这个特点,每次家里来客人后,隔天他都得瞒着王铮偷偷将冰箱里的剩菜处理掉。不然倒霉的人就是他,徐大少在外头呼风唤雨,可回了家成了专门吃剩菜的,这要被人知道了,那丢人就丢到姥姥家。
王铮靠在枕头上就着徐文耀的手喝了半碗汤,然后就摇头说不要了。徐文耀也不用再拿碗,三两口将他剩下的汤喝完,又去厨房舀了一碗,再喝下去,胃里头暖融融的,尽是水,这下也不能立即睡了。他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快十一点半,往常这个时候王铮也该睡觉了。
他走回卧室,床头一盏小灯开着,王铮偏着头靠在枕头上,侧脸弧线柔和,暖色灯下皮肤晶莹润泽,看着就令他心里泛起一种暖流一样的感情。徐文耀上了床,将人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问:“睡吗?”
“刚刚喝了汤,睡不着了。”王铮说。
“那我们看碟去?有张不错的片。”
“不想看,没那个精神,我坐一下就睡了。”
“那听音乐?”
王铮想了想,点了点头。
徐文耀把他抱起来,放到客厅的躺椅上,开了音响,放进去一张很普通的童声合唱,大多是教堂赞美诗,夜里听起来却也飘渺空灵。王铮微微闭着眼笑了,说:“哥,你真会挑,这张CD挺适合现在听的。”
“我这次去欧洲,在德国的时候,也路过一个教堂,正好唱诗班在练习,我就过去听了一下。”
“你不是有公务在身吗?怎么有闲心去听这些。”
“欧洲人工作概念跟我们这差别很远,下午四点以后,我那位合作方就拒绝谈公事了。”徐文耀笑了起来,挤在他的躺椅上,让王铮大半个身体都趴在他身上,摩挲着他的脊背,轻声问:“小铮,你相信人的罪过是能通过告解和祈祷得到宽恕吗?”
“我不知道。”王铮想了想说,“我想这是一个很玄妙的问题,要进入一个宗教体系才能有答案。”
“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到自己有信仰哪一种宗教的可能。但是在坐在教堂长凳上的那一刻,我由衷地想,如果我能毫不怀疑地相信某种超乎肉身的东西,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确实,但这很难,不然哲学家不会把宗教的阶段列为人生最高的阶段。”
“是啊,我早已成年,对世界有一整套牢不可破的看法,如果不出意外,将保持这套看法一直到死也说不定。也许到我老了,我会成为固执的老头,就像我今天对我父亲持有的意见那样,固执而不动变通。”
王铮抬头看他,微笑着凑上去,狠狠亲了他一下,说:“有我看着呢,你会成为最帅的帅老头。”
徐文耀乐了,回吻了他一下,说:“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糟糕。”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有固定看法这种东西是存在的,让现在的我去信仰一个神,相信祂的主宰力量,相信祂对我的命运的干预作用,这对我来说很难。”
王铮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这样相应的,我没法告解,我也得不到宽恕,我没有洗涤灵魂的机会。”徐文耀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坐在教堂里,忽然觉得很嫉妒那些能够向神父告解的人,我明白了如果能有一个这样的机会,那将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恩赐。”
“你,也可以告解啊。”王铮试着说。
“在没有信仰的前提下?”徐文耀笑了,摇头说,“那不叫告解。”
王铮沉默了,他抱紧了徐文耀。
徐文耀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累了吗?”
“有点,”王铮靠在他胸膛上,低声说,“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我很愿意听你说,不是为了开解或是什么,我在很早以前就说过,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在心里都有异常沉重的东西,我能感受到,而且愿意去理解并分担。就像你理解我,并分担我的沉重一样。”
他抬起头,微笑说:“想说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徐文耀点点头,托起他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了过去。
由于那天晚上见了那位教育界官员并没有任何明确的收获,王铮也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他并不在意这事有没有结果,在他看来没结果反倒令人一身轻松,但他显然低估了徐文耀的办事能力,过了不到一星期,徐文耀又将他带去某个高档饭店吃饭,要了个包间专门宴请那位官员。这次对方的态度明朗了许多,甚至谈笑风生,全然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疏离模样。坐了一会徐文耀与那名官员一起走出包间,说是去迎接一个人,王铮有些不安,也跟着一块出去,还没到饭店门口,就看到一个神采熠熠的老人跟徐文耀他们说笑着走过来,看到王铮,老人笑得更为慈爱,说:“小王啊,又见面了,意外吧?”
王铮愣了一下,这分明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他心里一喜,抢先几步上去说:“于叔叔,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G市的?”
“刚到,来开个会,顺便看看你们。”于参谋长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次看着怎么比以前瘦?徐文耀,你没给人家饭吃吗?”
“我就是想,也得敢啊。”徐文耀笑呵呵地说,“于叔叔,您不知道,您上次见过王铮后,他动了个小手术,现在还在复原期。”
“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就不行了?动什么手术?”于参谋长停下来问,“现在怎么样?”
“就是一个小手术,没事了。”王铮笑着答,“我现在可是吃得下睡得着,自我感觉比以前还好。”
“那就行,你们别以为年纪轻就不重视身体啊,老了都会讨债的。”于参谋长笑着转向一旁的官员说,“哪,这个纪老知道,我们年轻那时候在部队,行军两三个通宵不睡觉都没问题,现在能行吗?”
纪老笑着摇头说:“不成了,晚上准时十点上床,没办法,老伴在后头看着,比看劳教所的还严。”
“那今天晚上得让你放放风。”于参谋长哈哈大笑。
一行人说笑着回包间,坐定后不一会就上了菜,徐文耀应酬人都快成精了,点的菜,要的酒,全都投其所好,再加上会察言观色,挑起话题,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喜好回忆过去峥嵘岁月,于是谈话便一直围绕当年他们参军的趣闻奇事展开。老哥俩也是好几年没见了,聊得分外亲热,等散了席,纪老先生已经有些酣醉,徐文耀亲自送人回去。于参谋长点名要王铮送他回宾馆,王铮不能推辞,只得应了下来。
两人一块坐进等在外面的车里,于参谋长微笑着问:“我听文耀说,你不想靠我的关系让老纪给你开后门?”
王铮一惊,心想要照实说没准会惹恼这位老人,犹豫着道,“也不是,我主要是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于参谋长听了,半天没言语,他的沉默令王铮忐忑不安起来,支吾着解释:“于叔叔,我真是觉得自己资历还浅,这么冒然申请到国家课题,会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
“没事,”老人举手止住了他,疲倦地揉揉太阳穴说,“我只是想起于萱,那丫头跟你一个脾气,从来不肯靠家里。”
王铮心里一阵抽疼,垂下头不说话。
“我一直闹不明白,那丫头像谁,怎么就这么倔呢?”老人喃喃地自言自语,“怎么有什么事都不跟爸爸说呢,我跟自己的孩子说说话,怎么就这么难?”
“不是的,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您知道,人不是都知道怎么合适表达的,尤其是对着自己的亲人。”
“我是个很失败的父亲。”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低哑,“我有个很特殊的女儿,但我一直想忽略她的特殊性,我一直想她为什么不能跟别人家的闺女一样,我没想过,她就那样,那样也没啥大不了。”
王铮沉默了一下,安慰老人说:“叔叔,别难过了,您这样,于萱也会难过。”
“我没事。”老人摆手说,“晚上喝了点,年纪大了,就爱唠叨,你别介意。”
“怎么会介意……”
“老纪那个事,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我听老纪说,能不能选上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有个什么评审委员会,也有一套评审规则。换句话说,你够不够资格,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不算,你自己说了也不算。咱们只是将东西递上去,没干多大坏事,明白了吗?”
王铮想了想,点点头。
“文耀这小子,为了你可算拉下面子了。”于参谋长笑了,说,“我打小看着他长大,精得跟猴似的,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肯为人着想,我要是他爸爸,冲着这个就得感谢你。”
王铮笑了,低声说:“我见过他父亲了。”
“哦?老头不好相处吧?”于参谋长微眯了眼,说,“别让他给唬住了,那都是纸老虎。”
王铮笑出了声。
“你别担心。”于参谋长淡淡地说。
“于叔叔……”
“年纪大了,看过的事就多,你们那点事,要瞒我可不容易。”于参谋长微笑说,“放心,我不是老徐那种老顽固,部队里也有这种事,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病,只是说出来不好听,一般人不说罢了。”
“唉,一转眼,几十年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文耀有三十好几了吧,他爹妈要管这么个老儿子,哪里管得住?”他看了看王铮,再次说,“你别担心。”
王铮点点头,心里一暖,诚恳地说:“谢谢您。”
车停在临近军区的宾馆门口,于参谋长拍拍大腿说:“到了,我上去,你就别管我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早点休息啊。”
“好的,”王铮下了车,帮老人开了车门,微笑说,“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第 68 章
王铮一直目送着于参谋长走进酒店看不见了,才转身对等在一旁的司机笑着说:“不麻烦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想一个人走走。
因为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于萱。
想起于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离那样的青葱岁月如此久远,隔岸观火一样,明明灭灭的,分明能看到曾经的少年和少女在大片的紫荆花树下偷偷拿锡制扁酒壶喝白兰地。少女拿手指漫不经心地扒拉垂下来的头发,仰起脖子喝一口,眯着眼点烟,眼神幽远深邃,仿佛洞悉了前方肉眼无法明察的什么东西,然后侧脸冲他笑了笑。
就算是王铮这样的同志,多年后回想,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他见过的最纯粹极致的一个微笑。
那一年的树影中,依稀有这样的对话:
“我说,你对自己可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长相?还是性格?”
“随便,你可有特别看不顺眼的地方?”
“特别看不顺眼啊,”王铮认真地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应该说,没有针对具体哪个部位,比如鼻子眼睛什么的,要一定说有,也只能是对我这个人本身。”
“意思是说,你对自己很不满意,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于萱来了精神,问,“为什么?”
“不知道啊,”年轻的王铮好脾气地笑着说,“我一直想,如果我是别的什么人,也许就不会这么挫,也许就能做一些现在不敢做的事,也许能过上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慢着,你要搞清楚哦,这只是你对现状不满,不是你对自身不满哦。”
王铮摸着后脑勺笑了,点头说:“你这么说也对哦,那我大概还是可以努力地改变自己的生活。”
“想成为什么人嘛到底?”
“可能的话,成为像天阳那样的人就足够了吧。”
于萱摇头说:“那你大概,也没想过别人可能会羡慕你吧?”
“不会吧,我有什么值得令人羡慕的地方吗?我是说,看看我这个人,这么闷,也不擅长交际,人也不精明,能力什么的更是有限,对未来的设想也不过是读点书教点书,拜托,从小到大,连向我告白的女孩儿都没有一个。”
于萱哈哈大笑:“那也没亲过女孩的嘴了?”
“没有。”
“想不想试试?”
“大白天不要吓我好不好?”
“你怎么一点好奇心也没有?胆小鬼。”于萱鄙夷地唾弃他。
过了很久,王铮记得,于萱轻飘飘地问他:“那如果,有女孩儿喜欢你,你愿意试试吗?我是说亲嘴什么的,那个,当然摸一下胸部也可以,怎么样,你愿意试试吗?”
“于萱,你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对一个gay而言是在描绘一个噩梦吗?”
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王铮对往事的追思,他拿起来一看,徐文耀追来了。
“回来了吗?我刚把人送回去,你在哪?要不要我过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