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王铮觉着此人有些自来熟,但他天性不会拂人好意,便点点头,微笑着说:“徐哥。”
“王铮啊,替哥好好陪陪那丫头。”徐文耀有些眼眶发红,掉了个头,掩饰般笑了起来,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柔和地说:“去吧,好好陪陪她。我就不跟着去了,就说我临时有事先走,改天,咱哥俩再好好喝两杯,回见啊。”
王铮点点头,说:“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哀悼意大利队回家,心情不好,这两天不更。
☆、第 5 章
最终还是没去于萱心心念念的重庆麻辣火锅,王铮知道,若是从前,自己没准就带她去了。
青春年少时,总以为时间大把可以挥霍,人总觉得该往前看,那日子长得好似踮着脚伸直脖子,怎么也看不到头。那时候王铮血管里流着名叫青春的激素,刺激着你胆肥头脑简单,在加上这把叫于萱的火一点,就总想干点于众不同的事,包括三更半夜翻墙爬进大学附属幼儿园里,在小崽子们玩的转圈椅上抽烟喝啤酒吹牛等。那时候看着星空,真的相信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往后肯定有大出息,肯定能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实现人生价值,虽然关于那价值具体指什么,他和于萱,都不太明了。
那时候,内向的王铮,也就跟着于萱,莫名其妙地,能把大事当成屁事,屁事又当成大事,骨子里的情绪被放大缩小,风起云涌,不可名状。
多少年了,王铮成了笑也笑不全的人,而于萱,却已病入膏肓,真的过上她曾经笑说过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真是回首仓惶,无处可顾。
仿佛是为了将负面情绪压下去,他们在一家名为“涩谷”的日本寿司店里,先后干掉了一大份名为“火舞战士”的寿司拼盘,半打日式煎饺,一份烤鳗鱼片,一份天妇罗沙拉,半锅店里的特价海鲜粥,又要了五串日式烧烤蘑菇鸡肝之流,铁板烧三文鱼头也来了一份,后来犹不过瘾,又要了店里从北海道空运的冰镇蟹一只。
这些东西,大部分被烧入于萱的肚子,她一贯对食物有异乎寻常的热爱,一头扎到饭里的时候,基本上其他事都进不了她脑子。
这顿饭花了王铮大半个月的工资,但他不在乎。
那心里不断涌上来的凄惶令他近乎贪婪地盯着于萱,盯着她将对食物的热情燃烧到敲空吮吸完每一根蟹脚。仿佛她每咽进去一口东西,那些旧日的希望就会有一点填满内心空荡荡的洞穴,仿佛多吃了一口,她就会离那个死亡的预言远一些,跟他的距离再近一些。王铮眼眶酸涩,忙垂头喝了口大米茶,调侃说:“姑奶奶,您刚放出来?还是刚去非洲扶贫了?”
于萱白了他一眼,描绘精致的眼线,这么一瞥,倒有锐利如刀的风情,嘴角一翘道:“宝贝铮铮,我吃不了几顿好的了,别唠叨啊。”
这么严重的生死问题,她以茶余饭后的口吻说出,举重若轻之余,却令听的人,心里刺痛得险些抓不稳那茶杯,眼前竟然一片血红,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涸,宛若七月沙漠,一片萧杀。
于萱偏头咬着蟹脚,继续漫不经心地说:“王铮,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安慰我,真的,什么热爱生命,不要放弃希望,现在医学很昌明,要与病魔作斗争之流的屁话,老娘听一回寒一回,放过我吧,啊?”
王铮闭上眼,又睁开,强笑说:“我才懒得对你多费口舌……”
“甚好,”于萱双手举高,十指蔻丹,纤细白皙,“人活着,定数这种东西是有的,要不要结束,跟你怕不怕死没关系,医学昌明就跟科技发展一样,他妈的是个全民编造的神话,希望之类好比野鸡……”
王铮笑得比哭难看,哑声说:“不是野鸡,正确的说法是,希望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对对,就这意思。”于萱满意地拍桌子,笑呵呵地说:“小铮,还是跟你说话不费劲,我就从来记不住这些乱七八糟的诗。”
王铮垂下头,几近呜咽,哑声说:“我记得就好。”
“诶诶,怎么了你,真伤心啊?”于萱大惊小怪,终于舍得扔下蟹脚,胡乱安慰他:“好了好了,我保证,我暂时还死不了好吧?真的,我从小就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铮难受得不行,别过头去,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出去抽根烟……”
“别去,这里就是吸烟区。”于萱断然拒绝。
王铮回头看她,那眼底的泪呼之欲出,哽噎着说:“我找个地方抒情下不行吗?”
“别去。”于萱拉下脸来。
王铮狠狠瞪她,于萱有些气急败坏,乱七八糟地说:“不准去,真的,就坐这,就坐我对面,你要觉得我不好,对我有意见,尽管骂,好过你一个人憋屈对吧?你要还不解气,照我脸上抽巴掌都没问题,就是别现在离开这张桌子,我说你他妈听见没有?”
王铮被她一番话搅起一股怒气,嘴唇哆嗦,已经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一股怒火涌了上来,夹杂着痛心,不舍,无措和难过,甚至还有这么几年独自一人咽下所有情绪的委屈。他抖着手举起茶杯,还没凑近嘴唇,却一滑,直直砸到眼前的寿司盘上,发出好大一阵声响,餐厅周围许多人纷纷转过头来,一旁的侍应生立即赶过来收拾。
王铮默不作声,心里的闷气却渐渐消弭,终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闭上眼,又睁开,正想说什么,却突然见到对面的于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突然捂住自己的腹部说:“哎呦,好难受,哎呦……”
王铮大惊,忙站起来连声问:“怎么啦?是不是,是不是不舒服?”
“哎呦,快带我回医院,不行了,难受死我了……”
王铮慌里慌张地越过桌子扶住她,惶急地招呼侍应生过来结账,身边的于萱一个劲地喊:“快点快点,哎呦,难受死我,你倒是让他们快点啊……”
“知道了,你先忍一下,马上就好啊,”王铮急得不行,问:“咱们叫救护车吧,好不好?”
“救护车占纳税人多大资源啊,叫个屁!”于萱没好气地骂:“快付钱走人,就这么着……”
“好好,你忍一下,就好了就好了,”王铮一迭连声地安慰她,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结账的迟迟没算完,平时无所谓浪费的时间,现在却觉得分秒漫长。好容易看到侍应生托着盘子将自己这一桌的账单送来,王铮已跳了起来,从皮包里掏出刚取出来过年用的补贴,数了数丢过去,喊了声“不用找了”,这才得以扶起于萱走。
王铮边走边担忧地看着于萱,她脸上脂粉均匀,倒没觉得脸色难看,而且虽说扶着,但也没觉得她如何步履漂浮,只是捂住腹部一个劲嚷嚷要快点回医院,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王铮越想越怕,难道刚刚让她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还是突然之间病情恶化?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紧赶慢赶扶着于萱要出餐厅,就在此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磁性醇厚,夹杂着惊喜:“小铮?小铮,你怎么在这?”
王铮全身僵直,如被人点穴了一般无法动弹。餐厅周遭嘈杂的聊天声,点菜声,杯盘磕碰声,刹那间都仿佛隔了水,变得扭曲而飘渺,只剩下那个男人的声音,和自己心中伤口扯裂的破碎声。
“小铮,小铮……”那声音在身后一如梦魇般响起。王铮扶着于萱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像罹患风湿的老人那样艰难地转过身,蓦然回首,李天阳就站在自己不远处,轮廓鲜明的脸上带着没一丝阴郁的微笑,魁梧的身板没有穿外套,衬衫袖子一只放下一只挽起,显然匆忙跑过来,正视王铮的脸后,嘴角的笑纹更深,暖得像晃伤人的眼睛,柔声说:“我刚刚瞧着就像是你,还不敢确定,想你不是胃不好吗,不该来吃生冷的东西,没想到还真的是你,太好了。怎么就走了?先别走吧,咱们多久没见了,一起坐下聊聊?”
一如既往的温柔多情。
只是,这算什么?
一瞬间王铮有点想笑,想仰天大笑,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实在熬得难受时,他也曾幻想过若再重遇李天阳会怎么样。
他特别羡慕那种分了手再见了,还能云淡风轻说一句你好吗,好久不见的人。他们多么进退维度,拿捏得当,多么游刃有余,聪明而能自我保护。
但他王铮生来就比别人笨,哪怕在一个快餐爱情的时代,他也做不到对着曾经深爱过也痛恨过的人若无其事。
原因很简单,当你在对爱情还心存幻想的年纪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一个人时,那就不仅包括感情,还有你对生活的设想,对希望的理解,对美好的信念。那么,突然之间,那些东西都崩塌殆尽,千辛万苦想去重建,却也只能修些断壁残垣,就这样,你还怎么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但李天阳可以做到,他一向成熟自信,所以才能在如此伤害了一个人后,还能转眼若无其事,他若无其事之余,还要求别人也同样若无其事,必须跟着他的游戏规则假装彼此是相熟的老朋友。
否则就是不成熟,不豁达,不从容,不自如。
王铮忽然觉得,心里涌上来说不出的恨意。
就在此时,他的手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险些叫出声来。耳边却传来于萱娇滴滴的声音:“铮,改天再会你的朋友吧,人家不舒服呢。”
王铮吓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是你啊,不好意思,我朋友身体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去医院,下回再聊好吗?”
李天阳眼光一闪,却立即恢复如常,笑中带了三分关怀,热心地说:“当然当然,女士优先嘛,对了,你们没开车吧,等等,我跟朋友借一下,先送你们去医院?”
王铮还未说话,于萱却嗲声嗲气地说:“谢谢你啦,不过不用麻烦了,没多大事,我就是刚才太贪吃了,有些胀气。”她俏皮地嘟起嘴,嗔怪地看了王铮一眼说:“都是他不好啦,整天说怀孩子了就该多吃,现在才几个月就整天又是煲汤,又是逼着我吃东西,等将来生了,我还不得成大母猪啊。”
王铮惊诧了几秒,立即明白于萱的用心,垂头苦笑,搂住她的肩膀温和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这家伙跟小孩儿似的不听话,就我天天盯着照顾还不肯好好吃东西,真是头疼。不说这些,谢谢你邀请,但我真的不能耽误了,得赶紧把她送医院才放心,下回联系吧。”
李天阳脸色变了几变,唇线紧绷,片刻之后却扯着嘴角笑说:“没事,我这次过来会呆到春节完,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王铮一呆,敷衍地笑了笑说:“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唠叨水又来了:
回答几个大家关心的问题啊,第一,这个文的小受不是强受,平胸啊小白啊圣母啊之流不无可能,一句话,没准会雷到你哦,嘿嘿。
第二,渣攻肯定会虐,但感情都有变质的可能,靠爱情是拴不住一个男人想搞小三的欲望的,所以李天阳也不见得多渣,(表扔砖头啊喂……)
第三,我从来没说过会扶正渣攻,也从来没说过不会扶正渣攻,一切都凭故事走向,由王铮自己选择。
第四,没有第四,等劳资想到再说……
☆、第 6 章
王铮的笑如此勉强,仿佛嘴角再往上裂一公分,那笑就变了形。
李天阳心里发闷,站在门口,目送那对身材瘦削的男女互相扶持着进了一辆出租车,小铮替女孩开了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进去,眉眼之间,有不加掩饰的心疼和焦虑。
看得出,王铮很在乎那女孩,在乎到有些过了头。
李天阳还记得,小铮其实是个很会操心的人。当初一块住的时候,经常看他为蒸鱼是用寸长的葱段好还是切碎成葱花好而忧心忡忡。这种性格,往好里说是温柔细腻,往不好了说就是墨迹犹豫,诚然,他一开始确实让李天阳觉得新鲜,因为历任男朋友,从来没谁这么将他摆在心上。不可否认,他也很享受被人这么照顾的感觉。
有一回,俩人好容易抽空,一块去郊区农庄乐玩,统共不超过两天的短途旅行,王铮的旅行包里能备下感冒药胃药抗过敏药湿纸巾驱蚊水等等你想也想不到的东西,更绝的是,竟然连他喝惯的咖啡牌子,没事嚼的口香糖,用惯的须后水都备得齐全。
那时候李天阳就想,找了这么个伴,比自家妈还细心,又不敢跟女人似的冲自己唠叨,挺好的。
但时候一长,那些细心就变成婆妈,那些体贴就变成啰嗦,啰嗦又引发厌烦,厌烦导致嫌恶,李天阳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王铮多打个电话问一句今天要吃什么,他就会不耐烦吼一句:随便!我这电话少接一个要损失几十万,你就别为这点破事打来占线行不行?
就连王铮老炖的那些个看不出食材的汤水,到后来,都成了一种负担。
那时候他说过的呛人话不少,比如:
你别老浪费时间在这种老娘们的事行不行?
我爱喝就喝,你别跟讨债公司似的老盯着行不行?
我都说了晚回来,你这么大一人不会自己先睡吗?别连睡觉这钟点都看得这么紧行不行?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行不行?
每一句,都令他现在想起来汗颜。
怎么会这样?
这样的话不该是自己能说的,尤其是,不该对着一个那么爱着自己的孩子说。
但那时候就是说了,着魔一样脱口而出,一开始还有些心虚,但他李天阳是什么人?他是头顶天脚踏地堂堂正正的爷们,便是心虚,也做得理直气壮,而且慢慢地,心虚到底了,就反倒浮上来一派无赖,挑刺挑得越发顺溜,越发非挑不可。
谁让你心甘情愿,这么依赖着我?
现在想来,他这辈子,都没对谁这么混蛋过。
他想起自己那一句句脱口而出的行不行?
仿佛忍耐到了极点,其实却色厉内荏。
根本就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人太习惯,习惯别人对你全心全意的好,习惯那种好下面诚惶诚恐的小心,习惯了,可以不在乎,可以糟践那种好。
现在,那个对自己好的人,将那些好全部拿去对别人,那女孩哪怕抱怨着也是一脸甜蜜。李天阳心里猫抓一般难受,他明白,哪怕不涉及吃醋,不涉及心胸,他还是感到一种事过境迁,往事不再的怅然若失。
李天阳叹了口气,定了定心,踏步走回卡座。一桌子坐着的,是这座城市跟他有生意关系的供应商和运营商,一帮老男人谈完了正事,吆五喝六喝得正痛快,也没人留心李天阳情绪不高。李天阳自己两杯米酒下肚,脸上该笑笑,该调侃调侃,该斗富斗富,该讲点带色的话也毫不含糊。这么多年来,应酬几乎成了本能,就是闭着眼,也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怎么说有用怎么说有合适,他这辈子几乎都用在审度合适二字上,便是当初那么爱于书澈,却也进退得度,由始至终,行为堪称完美。
这么多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没人相怨,圈里谁不知道李天阳仗义豪爽,慷慨豁达,做情人一流,做不成情人,做朋友也不错。
唯独王铮,见识了他恶劣的一面,见识了他深埋在面具之下的懦弱。
一行人吃喝得差不多,就有人提议上夜总会消遣,这几个都是G城的地头蛇,对城市里头吃的玩的莫不熟稔于心,他们个个兜里有几个钱,为人有精明强干的一面,却也不失蛮横僻陋。李天阳在里头算年轻的,他代理的品牌在沿海地区的销售大多攥在这些人手中,所以个个不好得罪。他正心里烦闷,想着从善如流,去玩一把也没什么。进了娱乐城,自然有少爷公主过来服侍,堂皇冠冕叫小男孩,也不过是风月场上的一种玩法,没人疑心到性取向上头来。
就这么闹哄哄地正要走,坐在李天阳边上一个姓侯的供应商手机突然响了,他接听了会,笑着柔声说了什么,接着挂了电话,对在座那些人说:“不好意思啊各位,老婆在家煲了汤,我得回去喝汤。”
众人哄笑起来,个个拿他开涮,那人想也习惯这等场面,笑嘻嘻地任人奚落,偶尔骂几句回去:“你们懂个屁,早几年不是有只广告吗?给你倒酒的女人未必是你要的女人,给你倒牛奶那个,才是你要对她好的。”
李天阳心里咯噔一下,笑笑说:“侯哥还是二十四孝老公,真想不到啊。”
“什么二十四孝,简直就是老婆奴。”另一位代理商笑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