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起南山
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这个道理何羽白很早就明白。大伯家的禾宇叔叔修佛,在他小时候,经常会讲一些蕴含着深刻道理的故事给他听。
有一个故事令他深受感触:佛问两个即将投胎转世的灵魂,来生是要奉养众人,还是被众人奉养。其中一个说,他要奉养众人,于是转世投胎成一个跨国企业的大老板;而另一个选了被众人奉养的,则投胎成了乞丐。
性格使然,何羽白自知无法像欧阳衍宇那样在商场上游刃。好在父亲并不强迫他,而是放手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是拿不了手术刀,郑志卿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对郑羽煌他也持有相同的态度,想打篮球,可以,想去美国打篮球,太好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年满十八岁,自己养活自己,别指望老爹会再给一分钱。
倒是齐羽辉,见哥哥弟弟都去追逐梦想,偌大的家业眼看后继无人,老爸和大伯天天对着叹气,只好翻个白眼把自己塞进职业套装里。
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去急诊接班,何羽白手底下正忙活着,有人叩响办公室敞开的大门。
“请问,冷晋在么?”
听到声音,何羽白抬起头,呼吸随着视线的聚焦稍稍停滞——老天,这个人长得真好看。
白如瓷胎的脸上是一双丹凤眼,眼尾细长,带着股子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媚劲儿。鼻梁挺直唇稍微翘,五官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哪怕是最优秀的整形外科大夫也做不出这样一张脸。
只是,这个人的眼神没有温度。
“冷主任还在手术室。”何羽白上前拉开把椅子,“您先坐,刚听消息说患者已经进复苏室了,他应该快下来了。”
来人并没有坐,只是摘下手套环顾了一圈办公室,又问:“程毅去哪了?”
现在何羽白知道这人是谁了,程昱佲,冷晋的前夫。除了眼睛,程毅的其他面部特征隐约有对方的影子。
“他跟我朋友出去兜风了。”
“兜风?”程昱佲的眉毛稍稍皱了皱,“开车么?”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是摩托车。”
看了眼何羽白的胸牌,程昱佲的眉头皱得更紧:“何大夫,你怎么能让他去骑摩托车?他才十四岁!出事了谁负责?”
这口气一听就是训下属训惯了,何羽白错错眼珠。他想着可能是自己看着过于年轻,以至于暂时无法获得对方的尊重。
“我朋友骑的,他是专业的,您放心。”他平静地劝道。
“打电话,叫他们赶紧回来。”
“开摩托车时接电话很危险,程毅戴着头盔也不方便,您还是稍等一会吧。”
何羽白的话说得有道理,程昱佲眯了眯眼,无法反驳。他的脸色逐渐阴沉,像是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的压顶乌云。
进屋看见程昱佲跟何羽白面对面站着,冷晋的表情被冻在脸上:“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小毅去上海。”程昱佲看到冷晋的脸先是一楞,然后质问他:“你是怎么当父亲的,居然让十四岁的孩子去骑摩托车!?”
摩托车?冷晋看站在旁边的何羽白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瞬间联想起对方之前那个骑摩托车的“基友”,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进来说。”
冷晋拽着程昱佲的胳膊把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那举动在何羽白看来稍显粗鲁。他觉得冷晋应该把程昱佲带去病房或者安全通道里谈话,毕竟主任办公室只是用磨砂玻璃做隔断,里面说话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根本毫无隐私可言。
冷晋顾不上那许多,他现在算明白了,中午的梦境是一个预兆。靠在办公桌的边沿上,他双臂抱胸,不悦地问:“说好让小毅跟我两周,你为什么现在就要接他走?”
“欧士根有个竞标项目,筹备期十天,我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小毅见识下具体的项目运作方式。”程昱佲平复下语调,“冷晋,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明天早晨七点零五的飞机,等下我带他去你那取行李,今晚他跟我回酒店住。”
望着那曾让自己魂牵梦绕,又在现实的摩擦中褪去吸引力的绝色容颜,冷晋重重呼出口气。相处多年,他对程昱佲的行事作风十分了解,只要是对方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当初没与赵毅竞争不光因为他们是朋友,更为重要的是,冷晋发现自己的性格与程昱佲并不合适。同样骄傲的两个人,真在一起只会摩擦不断。
遥不可及尚有憧憬于胸,真浸入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那便是妄图打捞潭中之月,终会将一汪美景碰碎。
是赵毅的死让冷晋多了一份责任,照顾程昱佲,帮他一起抚养赵毅的遗腹子。年龄的增长让冷晋学会了包容和忍让,最初的那几年他们确实过得幸福快乐。只是日子久了,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差异使得争吵变得愈加频繁,疏离感与日俱增。但念及为救自己一命而死的赵毅,冷晋仍尽忠职守地扮演着一位好父亲、好丈夫。
直到发生了志愿者致盲事件他才清醒过来,自己远远无法满足程昱佲成为人上人的野心。收到离婚协议签下名字时,他倒还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唯一的遗憾,就是必须与儿子远隔重洋万里。
“让小毅自己决定。”
瞥见磨砂玻璃门外来回来去的人影,冷晋把满肚子的脾气牢牢摁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再说大庭广众的,都给彼此留点脸面,在这儿吵架无非是给外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
见冷晋的狗脾气没撒出来,程昱佲略感意外,自己的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一点:“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十四了,半大的小伙子,你不能总把他当个孩子看待。”反手撑住桌面,冷晋冲沙发抬抬下巴,“坐那等吧,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解开外套扣子,程昱佲在沙发上坐下,等了几秒,问:“连杯水都没有?”
搓搓后脖颈子,冷晋从饮水机里打了杯温水递给程昱佲。他听程毅给自己讲述过程昱佲在伦敦过的日子:手底下管着三百多号人,家里请了五个佣人,发号施令早已成为习惯。
据说对方的现任家里曾是贵族,在瑞典的某个地方还有座城堡。程昱佲身上的外套剪裁得体质地上乘,一看便是高端手工成衣。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带有家徽,冷晋清楚,那是身份的象征。一个家族花费数百年的时间挣得的荣誉,多少钱也买不来。
当初那个从青海牧区走出来、时常会带家乡土产到他们宿舍来分享的少年,现在俨然已成为上流社会中一员。
“你还是一个人?”程昱佲见他不说话,主动打破沉默。
“啊,忙,没空找。”冷晋低头翻手术记录,岔开话题,“你一直没回老家看看?”
“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也没几个认识人。”程昱佲的语气里有一丝落寞悄然而逝,“前几天赵毅的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想看看孩子,冷晋,我觉得该把实情告诉——”
纸张重重拍落在桌面上的声音,硬生生打断程昱佲的话。
“说好了等小毅满十八岁!”冷晋的胸腔大幅起伏。
这个话题不能碰,一碰他就炸。
程昱佲的不满显而易见:“别那么自私,冷晋,你替赵毅的父母想想,他们多大岁数了?”
“你现在让我替他们想,当初他们是怎么侮辱你和我的人格的?”冷晋的愤怒瞬间爆发,“他们把赵毅的死归罪于我,说是我故意害死他们的儿子,他们甚至不承认小毅是他们的孙子!”
“还不是因为你当时对我太殷勤了!”程昱佲轰然起身,“冷晋,一直以来你都把自己对赵毅的愧疚感强加于我和小毅,演了这么多年的父亲,你还没演够么!?”
本已血丝渐退的左眼又染上深重的红色,冷晋大吼:“小毅就是我儿子!这辈子都是!”
“程毅!”
外面传来何羽白的惊呼声。
顺着安全通道跑出住院部大楼,程毅在前面跑,何羽白跟欧阳衍宇就在后面追。那孩子腿长步子大,又正处于心绪烦杂之时憋着鼓劲儿,转眼就把两个成年人甩开好大一截。
欧阳衍宇眼看追不上程毅,当机立断把头盔扔出去砸中程毅的膝窝,使得对方腿软摔了个跟头。
这招有点损,可肺活量实在跟不上。
冲过去一屁股坐到程毅腿上,欧阳衍宇喘着粗气骂道:“跑!再跑就他妈不是头盔了!”
何羽白体力最差,追到那俩人身边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程毅摔了满身的土,这会儿从里到外哪都疼,趴在那咬着牙闷声掉眼泪。
“衍宇……你别……别压着他……”何羽白缓过口气,伸手将欧阳衍宇拽开再去扶程毅,边拍他身上的土边检查,“没摔坏吧?”
刚程毅和欧阳衍宇有说有笑地进屋,正听见冷晋和程昱佲有关自己身世的争执,脸色骤然惨白,转身就往出跑。何羽白怕他没头苍蝇似的冲到马路上出事,赶紧跟着追出来。欧阳衍宇是见何羽白跑,估摸着他追不上那孩子也只好往出跑。
“大人都是骗子!”程毅终于哭出了声,泪水冲花了脸上的尘土,裹成泥就着泪珠往下掉。
欧阳衍宇在兜里摸来摸去也没摸出半张纸。好在何羽白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他轻轻抹去程毅脸上的泪水,柔声劝道:“你刚才也听你父亲说了,你永远都是他的儿子。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即便是毫无血缘关系,他不是一直也都很疼你?”
程毅就只是哭,打击太大了。
“得了得了,多大点事儿啊,不就不是亲爹么,又不会少块肉。”欧阳衍宇抬手胡撸了一把程毅的头毛,然后嫌弃地拍拍手上的土,“刚还吹嘘自己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懂不懂?”
“衍宇……”
何羽白拽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太苛刻一个孩子。设身处地地考虑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知道郑志卿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肯定也会备受打击。
不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何权哪有功夫给别人生孩子?
冷晋只穿着手术服就冲了下来,满世界找儿子,终于在门诊楼后面看到那三个人。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哭成个花猫的程毅抱进怀里。
“对不起,小毅,对不起……本想等你满十八岁再告诉你的……不哭了啊,不哭了……”
“老爸……别不要我……”
程毅拖着哭腔的叫声让冷晋心酸不已,自己的眼泪也滚了出来。
“我永远都是你老爸,你也永远都是我儿子。”扣住儿子的脸侧,冷晋与他额头相抵,“血缘并不是唯一的纽带,小毅,我们拥有的共同回忆,这已经足够了……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一定要把他养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爸……老爸……”
程毅紧紧抱住冷晋的肩膀,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欧阳衍宇在旁边看了,揪揪何羽白的白大褂袖子,小声跟他咬耳朵:“糟糕,看的我都想要个孩子了。”
眼里打转的液体被这句话生生憋了回去,何羽白偏头看着自己的发小,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话你该跟我弟说吧?
闹了这么一出,程昱佲没再提带程毅去上海的事,但他还是执意要程毅跟自己回酒店住一晚,说是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程毅磨蹭着不肯走,冷晋拍拍儿子的后背,向他保证明早六点一定去酒店接他。
“诶,那个就是冷晋的前夫啊?”趁冷晋送他们下楼的空当,欧阳衍宇问何羽白,“冷晋够有本事的啊,他这前夫长得比容瑾年轻时候还好看。”
“再好看的皮囊也有老去的一天,禾宇叔叔常说,不修性,难白头。”何羽白松了口气——终于能去急诊接班了,“我今天夜班,你是去我家,还是回欧阳叔叔那?”
“去你家住。”欧阳衍宇挑挑眉毛,“我需要有小白味道的床单助眠。”
何羽白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边走边问:“备用钥匙在门口的信箱里,密码你记得吧?”
“313131,咱俩的生日嘛。”
“你明天晚上有事么?”
“有个商务晚餐会,你有什么计划?”
“没计划,你忙你的。”
欧阳衍宇咀嚼了一番何羽白话里的含义,嘴角往下撇了撇:“你不会是要背着我跟谁约会去吧?”
“拜托,我才回来几天,朋友都没交到,能跟谁去约会?”按下电梯,何羽白想了想,又说:“跟羽煌联系一下吧,他天天问我打听你的消息。”
挂上一副无奈脸,欧阳衍宇说:“等那小子什么时候长大成人了再通知我。”
“所以,你会一直等他?”何羽白了然。
正往电梯里走的欧阳衍宇登时转脸大叫——
“你这纯粹是断章取义!”
住院部大楼的天台上,有个身影拖着步子缓缓移动。天台之外是万家灯火,在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影之中,悲欢冷暖正轮番上演。
趴在天台边的身影并不关心这些,很快,这人世间的一切便再也不能困扰他半分。寒风吹过,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攀爬上仅有巴掌宽的水泥围栏。
“慢点骑,这会儿车少了别超速。”何羽白一如老妈子般地叮嘱欧阳衍宇。
他开车的时候欧阳衍宇也会变身老妈子。
跨上贴着墙根放的摩托,欧阳衍宇扣上头盔的盖子,冲他竖起拇指以表示自己听到了。
下一秒,大马力发动机的轰鸣被一声沉闷的重响砸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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