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蒙莎
安达看着他点点头,眼神非常之落寞。
送走了安达,荣启元转头把荣景笙叫进书房。荣景笙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一屁股坐上了书桌。那桌子造得相当高,他坐上去以后反而比原来的个头要更高一些。他就那样两手抱臂,居高临下地上下打量着荣启元,仿佛是在挑衅:我就这样,你能耐我何?
又或者像是在期待:你要打我吗?你要骂我吗?尽管来好了。我喜欢。
他已经摸熟了荣启元的脾气,知道他可能做出的所有的反应。他本来就不怕荣启元,现在更是好整以暇。
他们沉默地互望。
荣启元当然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怒气山那样堆积了起来,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站在那里,绕着原地走了两圈,眼睛始终盯着荣景笙不放。他们紧张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成一到结实的墙,把他们都禁锢在了里面。
荣启元至今仍旧想不通荣景笙究竟在想什么。他曾经一度相信了唐沁的话,相信荣景笙其实是在乎他的。现在想想,当一个人在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做出不顾对方感受甚至于伤害对方的事来?
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荣启元想。如果荣景笙根本就不打算认真地面对他的话。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了。脑海里仿佛有根弦忽然松了下来,他再也提不起劲去再多说一句话。
“在别人面前羞辱我,是否会令你觉得很快乐?”荣启元问。
荣景笙愣住。然而在他想出辩解的说辞之前,荣启元已经开门出去了。
他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荣启元的愤怒和以前任何一次发怒都不一样。他追出去,找遍了整个二楼,又冲上三楼把每个房间的门拉开来看了一遍。他光着脚,脚底因为出汗打滑,几次因为站不稳险些撞在墙上。巨大的惶恐一瞬间涌了上来,逼得他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要冲下旋转楼梯去,然而在二楼的楼梯口停住了。他转身上楼,迅速地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鞋袜,又追到侧楼的办公区去。
即使是周六,办公区还是人来人往,繁忙依旧。他急匆匆地直奔最里面的总统办公室,却在门口被白辉拦住了。
荣启元坐在办公室内,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响动。过了许久之后他听到有人离开,于是按铃叫白辉进来。
白辉脸上还带着疑惑:“先生,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荣启元看他的脸色虽然还不至于太难看,但还是关心地问:“他有没有对你无礼?真是抱歉,我连家事都处理不好,麻烦你了。”白辉笑笑,“我没事,何况不能让总统受到打扰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过景笙真的没事吗?他看上去很害怕……”
“害怕?”荣启元简直不敢相信。他甚至怀疑荣景笙到底知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是怎么写的。白辉耸肩:“我个人觉得他似乎……”荣启元按住太阳穴,“先不说这个了。关税同盟的事,今天安达亲王给了个很好的建议——我想见见尼亚大使。”
荣启元召见尼亚大使,不外乎是为了一件事:他希望在他下个月访问尼亚的时候,能在两国元首会谈的议题中加入关于建立关税同盟的内容。现在离他正式访问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提出的议题必须先通过尼亚大使知会对方,再等对方给一个答复。这样时间就比较紧了。
但是安达说得对,两个国家谈总比一下子把所有国家都拉到一起容易谈得拢。
三个星期之后,荣启元按照元计划访问尼亚。
当了两年总统,乘空军一号出访的新鲜感已经全然没有了。他要说的每一句话,他要做的每一件事,几乎全都是早早就计划好了的。他更像是个演员,尽职尽责地演出既定的脚本。然而演员有谢幕休息的时候,他没有。
好在和尼亚总统的会谈进行得相当地顺利。尼亚方面愿意成立一个专家小组研究关税同盟的可行性。尼亚国宴的味道也相当的好,虽然他也没吃上几口东西。不论如何,他回到沙罗时的心情是相当好的。
可惜,他的好心情在看到荣景笙的那一刻,全都败坏掉了。
他的车刚停在月亮宫的北门外,他就看到荣景笙正蹲在水池子边上,无聊地撕着手里的面包喂鱼。荣景笙的额头上扎着一圈绷带,右边胳膊上也扎着一圈绷带——还被吊在脖子上;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非常狼狈。荣启元扫了他一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就从他身边过去了。
郑太太候在门口,接过他手中的西装外套:“先生——真是对不起——因为您预定回来的时间是今天——所以就没有立即通知您——”
荣启元非常利索地扯下领带,大步往楼上走去:“做得很好。国事访问期间确实不应该有任何的干扰。”从旋转楼梯上到二楼的落地大窗前,还是忍不住看了荣景笙一眼。荣景笙依旧蹲在那里,只知道看池子里的金鱼。荣启元无声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我想先洗个澡。”
郑太太追上来:“先生,这件事——真的很对不起——”
荣启元一阵风回到自己的房间,让郑太太进来之后关上了门。“别这样说,您不需要为这件事感到内疚。我还不了解他吗?别说和他动手打架的不可能是您,不管他是和谁打架了,错的一定是他!”
郑太太愣住:“打架?先生,他……没有打架啊。”
荣启元:“……嗯?”
郑太太两手抓着围裙一角纠缠着:“先生,他没有打架,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
第18章 适当的暴力有益成长
郑太太两手抓着围裙一角纠缠着:“先生,他没有打架,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
荣启元几乎暴怒:“他还去掏鸟窝?”
郑太太连忙摇头:“不,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他突然问我您喜欢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就说您小的时候,喜欢吃老家院子里那棵香椿树的叶子。我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他真的托人去问有没有得买——这种树在沙罗很少见,外面当然没得买了。结果他就去书房翻植物志,又在园子里到处找……”
荣启元按按太阳穴:“于是他就爬上东北角那棵椿树去了?”
郑太太小心翼翼地说:“那里很少有人过去,他摔下来以后才被发现了……先生,这件事,我必须负责任……”
荣启元哭笑不得。
这晚的餐桌上,多了一碟绝对没有在月亮宫出现过的菜:香椿芽炒鸡蛋。
因为这道菜也从未出现在沙罗的任何一本菜谱上,所以月亮宫的大厨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它炒出来。碧绿的香椿叶在金灿灿的鸡蛋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诱人。
荣启元亲自分成了四小份,颇有些揶揄地说:“现在我们一起感谢景笙为我们采回这道菜所需的材料。”
荣景笙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前面的盘子。景筠和景筌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闷笑。荣启元率先挑起一根嫩椿芽放进嘴里。他慢条斯理地品尝了一番,说:“嗯,味道很不错,景笙你以后可以多给我们去摘几次。”
荣景笙:“……”
自始至终,荣启元都没有提过荣景笙那条骨折了的胳膊。大家默默地吃着饭。荣启元偶尔抬头往荣景笙那里瞥一眼,只见他的表情仿佛是在生吃自己的肉。
也难怪他难受。他右边的胳膊骨折,连带着手也行动不便。现在只能用左手举着一把叉子艰难地往嘴里塞东西,动作非常笨拙。可是因为用不惯左手,右手总是忍不住想要伸出去帮忙。他的伤是新伤,动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饭也吃得万分艰难。
荣启元看他一眼,心就狠狠抽一下。
但是一想到荣景笙居高临下地、挑衅地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就咬牙把所有安慰的话都咽了下去。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和荣景笙说过一句像样的话了。表面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忙得不可开交”,他只是希望荣景笙能够明白——如果想要在别人那里得到尊重,必须先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荣启元匆匆吃过,起身去参加人民党的一个竞选造势活动。
荣景笙猛然抬头叫他:“爸爸,封大使的课能不能停掉?我时间很紧——”
荣启元头也不回地出去:“我没空。”他走到门口又顿住,问:“你既然知道时间很紧,还有功夫爬树?”
荣景笙:“……”
人民党的造势大会在花都的市政广场上举行。荣启元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他的车悄无声息地从人群的后面绕到广场一角的演讲台下去。刚一下车,周围的等候着的记者立即一拥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在特工的簇拥下缓缓地向前走,记者们用嘶吼的声音抛过来无数的问题。他每走一步都要向前后左右的人微笑,挥手致意,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和蔼的口吻回应每一句话。闪光灯把周围照成一片白昼,电视台的摄影机仿佛炮筒那样一刻不离地对准他的脸。他必须由始至终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哪怕是转过身去的背影也不能露出破绽来。
每次这种大型的活动之后,他都会觉得自己老去了一岁。
回到月亮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他连爬楼梯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接乘着运货用的电梯直上到三楼。按照惯例,在他睡觉之前必须让特工先检查一遍他的房间,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能让他进去。他斜靠在门边,朝荣景笙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走廊的尽头一片安静,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声响。孩子们大概都睡了。太累了,他想。不过去了。
特工一分钟以后出来,公事公办地向他点点头。他拍拍对方的肩膀,进房,关门,洗澡。然后把几乎散架的身躯狠狠摔在床上。
幸好床够软。一躺下去,仿佛陷在一堆软软的云里,连带着整个人都软掉了。
特工走的时候并没有给他开窗。天正热,他躺得迷迷糊糊的,闷得有些难受。他近乎本能地爬起来开窗,然后又躺回去。凉风一阵一阵地往里面吹,倒把他的睡意吹走了不少。
明明很困,却总是睡不踏实。
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翻滚了一阵,他认命地爬了起来。随手扯过一件浴衣套在身上,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往荣景笙的房间去。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景笙的手臂骨折了。如果睡姿不对的话,很容易造成二次骨折。
他蹑手蹑脚地进了荣景笙的房间,穿过起居室,就站在卧室的门口往里面望。荣景笙的窗户大开着。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他能把荣景笙床上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以为自己眼花了,眨眨眼再看,那蚊帐下面确实是空荡荡的。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那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一个箭步扑过去,掀起蚊帐最后确认了一遍。他没有看错,荣景笙不在。
他立即伸手拧开了灯,把整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后来又想荣景笙也许是在洗澡?于是又往浴室那边去。
浴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对着镜子把身上的睡衣理平整,转身出去,直接快步下了二楼。心里当然是慌得很的,所有可能的猜测刹那间涌进脑海,但是他不愿意相信它们。他的手握成拳头放在睡衣的口袋里,脚下依旧走得很稳。软软的拖鞋踩在楼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声。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循着二楼的走廊找了一遍,他看到书房的门缝里有一线光漏出来。他小心地挪过去,推开门,顿时长吁出一口气。
荣景笙果然在里面。他伏在桌上,脑袋枕着左臂,口水从嘴角淌下来,把垫在下面的草稿本浸得一塌糊涂。左手里还拿着一支笔,笔尖在纸上渗出一大片黑色的墨迹。
荣启元定定地站了片刻,咳嗽一声:“景笙。起来,回去睡。”
荣景笙没有任何反应。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荣景笙还是一动不动。他稍稍有点恼火,走去拍拍荣景笙的肩膀:“起来!回去再睡!”
荣景笙总算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看到是他,竟然撇撇嘴又趴倒了。荣启元用力推他一把:“听到了没?回去睡!”荣景笙哼哼两声,身体一软,索性横倒在长椅上。
“我……待会儿……还要看书……”
荣启元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确定现在是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六分。
他忍无可忍:“你!给我起来!回去睡觉!”
荣景笙含糊不清地说:“你先睡……我……啊————”
一声惨叫穿透的花都宁静的夜空。等到荣启元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拎着荣景笙的耳朵把他拉了起来。荣景笙疼的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左手本能地抓着荣启元的手想要拉开,右手也在努力地往耳朵那边凑。荣启元抓着他的耳朵就是不放手,“你回不回去?!”
荣景笙慌忙点头,眼角已经有水光渗出。“回,回……放手……痛……”
荣启元破罐子破摔地又拧了一把才放开。荣景笙往后倒着坐下,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荣启元看看他发红的耳朵,冷冷道:“还不起来?”荣景笙无可奈何地捂着耳朵爬了起来,跑出去的动作简直可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
荣启元咳嗽一声,关掉了书房的灯,踱着方步在后面跟着上楼去。黑暗中又忍不住微笑。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油然而生。
第19章 学习给孩子洗澡
第三天早餐的时候,整个餐厅里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臭的味道。景筠和景筌吸着鼻子四处张望,最后把目标锁定在荣景笙身上。
荣启元当然也闻到了。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荣景笙右边的胳膊骨折,不方便洗澡。这两天他大概从头到脚都没沾过水。他不说,别人不问,于是就这么脏兮兮地过着。
荣启元有些头疼,但是什么也没说。他现在面对荣景笙的时候总觉得有点讪讪的。他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暴跳如雷地拧了荣景笙的耳朵。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是在深夜、而且自己非常疲倦的情况下的缘故。那时候他一定处在极端的不清醒当中。换了是在平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的大脑绝对清醒的时候,他断然不会这样失控。
他现在的心情,好比一个人宿醉醒来,忽然想起自己在醉酒时当街裸奔了。
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
荣景笙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造成的困扰。他这两天慢慢习惯了用左手吃饭、翻书,甚至是用左手写歪歪扭扭的字。他正在用一只大勺子大口喝着碗里的花生猪蹄粥——华人讲究以形补形,在荣启元的关照下,如今月亮宫的餐桌上顿顿少不了猪蹄。亏了荣景笙居然喜欢得很,喝得非常香甜。
偶尔望过来一眼,荣启元都觉得那眼神里闪着得意洋洋的光。
吻别了景筠和景筌,他和蔼地提议:“景笙,你是不是应该适当地做一下身体的清洁工作?你看,你个人的卫生状况已经影响到周围的环境了。”看到荣景笙把右臂举了起来,又加上一句:“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有些不方便,但是基本的清洁还是必须的。”
荣景笙看看自己的胳膊,面有难色。
荣启元再退一步:“如果你确实没办法自己动手,我可以安排一个看护去帮你的忙。”
荣景笙毫不犹豫地问:“男的女的?”
荣启元:“……当然是男看护。”然而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劲了。荣景笙果然说:“您确定?我不论男女都喜欢哦。您就不怕我重蹈覆辙吗?洗澡可是要脱光光的哦。”
荣启元:“……”
荣景笙甩甩长得有些长了的头发,目光收回桌上那一大叠“星期八”上:“不过您放心好了,我又不是野兽,随便对着什么人都会发情。当然为了保险一点,您可以找年纪大一点的人来,比如您这样的老男人。”
老男人。老男人。老男人……
不久前荣启元去拜访一位退休了的政界元老,对方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年轻人。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但是现在,他二十岁的儿子管他叫老男人。
“——或者郑太太这样的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