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内阁里沉默了很久,夜色逐渐深沉下来,宣德站起来重重透了口气道:“罢了……先生替朕转告诸位爱卿,朕已将柳云若送交锦衣卫狱,也动了大刑,案子正在审,让他们不要急——既然折子太多,又说的是同一件事,先生就不用受累了,朕拿回去,亲自批复。天冷,先生早点回去吧……”
他让一个太监收拾起折子,也不乘舆,就在寒风中一边沉思一边走回了乾清宫。
折子带回来了,宣德才知道这是多么浩大的一件工程。他即位之初就要求自己,今日事今日毕,所有的折子一定要亲自批复,就算内阁写了票拟,也一定要他批红才行,绝不让一件留中不发。现在面对这二百多本奏章竟是愣了神,笔在手中握了小半个时辰,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想从中寻找到一丝希望,却发现唯一能替他脱罪的理由,只是自己的感情。可是比起国法,即使是皇帝的感情,也单薄到一钱不值。人都以为皇帝至高无上金口玉言,却无人知道,皇帝是天底下最没自由的人,一言一行,都要被文字记录,受着天下人的监视,一点点的错误都会被夸张到无限大。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可以因为感情而自私,皇帝却不行。
更何况,他的感情还是不能说的,在天下人的眼里,那时淫乱,是失德。
他想起来自己的父亲仁宗,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仅仅是因为登基之后整修了一下宫殿,选了一批宫女,就被李时勉写了一封奏章,公然骂皇帝是“嗜欲者”。父亲气得打了李时勉一顿,结果是李时勉在朝野名声大起,成了刚正敢谏的代名词,父亲临终前还悲哀地说:李时勉骂我……可是自己登基后,还是不得不把李时勉从牢中释放出来,还委以重用。倒不是他真对李时勉有什么好感,而是他很清楚,李时勉代表了一类皇帝也不能得罪的人——文臣。
文臣,他们饱读诗书,研习所谓圣贤之道,于是便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尤其是他这个皇帝。因为他们说的都是道理,所以皇帝也要听从,否则就是昏君。他们不怕皇帝对自己发脾气,不是说“文死谏”么?死于诤谏的一定是忠臣,青史留名对读书人是太大的诱惑,甚至诱惑他们失心疯了地故意顶撞皇帝。宣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太祖会对文臣动用廷杖——他以前一直觉得这刑法太有辱斯文——太祖皇帝一定是气到无可奈何了。
现在他的文臣们找到了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他们要为国除妖,要清君侧。他们要用柳云若的命,换大明江山的清平。
可是这一次,他是不是也要为了一个明君的名声,听凭文臣们的摆布呢?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这么多年的相处,宣德立刻就知道是黄俨。他握笔的手一颤,一滴朱砂滴在折子上,忙用袖子去拭,倒污了一大片。他叫了一声:“是黄俨么?进来!”又在那团污渍旁边写道:“此朕自污,卿勿惊慌。”
黄俨蹑着步子进来,低头跪下:“皇上。”
“他……”宣德忍不住开口,却发现自己不该表现得这样急切。
黄俨倒是明白皇帝的心思,安慰道:“皇上放心,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杖伤和鞭伤都没有伤到筋骨。大夫怕他醒来太疼,喂了安神的药,现在还在睡。”
宣德略放了心,睡了也好,锦衣卫的监狱,就是不受刑,醒着也不好过。如果可以,他也真想睡一觉,最好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仅仅一天,一切都已改变。今天早上他还满怀着柔情,抚摸着柳云若的脸,让他多睡一会儿。想着下朝之后,能够和柳云若一起弹琴作画,读书玩乐,心中便觉得安定满足。
他也曾隐约的担心,怕这样的日子不能持久,怕这样的幸福不真实,柳云若似乎始终隐藏着一些什么。他只期盼这平凡淡定的生活,能让他忘却了往事,爱上自己——却不知真相戳穿地如此之快。
柳云若摊开的书还在桌上,那是他们的承诺:三十年——柳云若说,我要的你已经给我了,我很知足。他拥抱着他,就是这个人,他爱的人,可是这个人始终在欺骗他。
宣德想,如果真的放弃他,会怎样呢?史书会记载他如何英明决断,执法如山,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会变成那样冷冰冰的文字,只有宣德这个年号,代表着一些辉煌的政绩,死后会得到一个冠冕的追谥。却再有没有一个人,能够亲手为他煮一碗元宵,能让他那样快乐。
连一丝丝的温暖也无。
他现在的痛苦和愤恨,是因为怕失去那快乐。
宣德叹了口气:“给朕冲壶浓茶来。”他打点起精神,开始在奏折上写“批红”。不能批驳,就只能委婉地劝,说案子牵扯赵王,责任不光在柳云若身上;说柳云若在自己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有训诫不严之责……宣德写得心里憋闷,他还是第一次对臣下低声下气。
他在和很多很多的人争夺柳云若的一线生机,仿佛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拔河,绳子的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手握国家法典,开口圣人教诲,他们有朋友可以谋划,有同窗、师生可以商议;而这一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他的心里只感觉没有尽头的寂寞。
宣德一直熬到快五更,才将那浩浩荡荡的二百多本折子全部批完,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已经快要断掉,眼前也是一片朦胧。被黄俨扶持着,脚步都有些踉跄地走到床边,闭眼倒下,却闻到枕头上有熟悉的气味。
属于那个人的气味,只有他能辨别的气味,那个人靠着他,天真的睡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也许不会再有。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他在黑暗中用被子堵住嘴,无声地让泪水涌出。从小他被教育,不能轻易显示喜怒,除国丧重典,更不能哭泣,所以眼泪对他来说是羞耻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是那样的疼。
后来的几天,送上来的奏折依然堆积如山。大臣们像约好了,要用笔墨和皇帝打一场拉锯战,反正他们都饱读诗书,都会引经据典,不愁写不出文章。而魏源等人甚至扬言,回避观望的只怕便是柳云若结交之人,使得本来还想帮帮皇帝的夏元吉等人也不得不附议。
从彰化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好。李时勉在调查赵王,但赵王拿准了他是皇叔,又不能动刑,先是痛哭流涕说他不该一时糊涂收了柳云若的信,再就是装傻卖痴一问三不知,将所有责任都推在了柳云若身上。案子没有进展,于是刑部又数次请旨内阁,将柳云若发给他们审理。
宣德恨不能把那些奏折本子撕个粉碎,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柳云若有这样深的恨意,不置之死地绝不甘心。他每天批折子批得两眼发花,连原先对柳云若那点恨意都被这极度的疲劳消磨光了,他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保住柳云若的命再说。
晚膳时候,太监将饭菜端进来,这几日他吃饭都极简单,根本没有功夫按规矩摆一大桌,都是几个小菜,随便扒几口饭。黄俨小声说了一句:“皇上,用膳了。”
宣德依然低着头,手上不停,“嗯”了一声道:“先放着。”
黄俨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忽然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失声道:“皇上!皇上……您不能再批折子了!你得珍惜身子骨儿……”说着,已是呜咽着哭了出来。
宣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得愣住了,随即强笑了一下:“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吃饭么?朕吃就是了……”他把折本子推开了一些,拉过托盘,看着那清爽可口的饭菜,却没有一点胃口。
突然想到柳云若现在怎样了,他应该已经醒了,身上的伤一定还是很痛,虽然有黄俨暗中照顾,但不能做得太明显,他在牢中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锦衣卫的监牢,光是那股子血腥味就让人闻之欲呕,他平日那样洁净的一个人,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宣德想到这里,心像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脸色苍白起来。柳云若的那声呼唤总在耳边萦绕:皇上救我……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而哀求他,可他只是冷漠地转过脸去,带血的鞭子,火红的通条,凄厉而绝望的惨叫,那只手轻轻地垂下来,什么也没有抓住……。
宣德握着筷子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柳云若的眼泪坠落在他手上,滚烫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也许是他错了。他从未问过柳云若是否还爱着高煦,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柳云若应该爱他,应该隶属于他。他从未问过,他一直在探寻柳云若的心思,为他对自己隐瞒而愤怒,却从没问过这件最简单的事。
黄俨见他不动,试探着问:“皇上是不是不喜欢用这个?您想吃什么?立刻就能做出来……”
宣德含糊着道:“这就可以了……”他夹起一筷子冬菇放入口中,费力地咀嚼,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忽听门外传来太后的声音:“哀家给皇帝送好吃的来了……”一个太监高挑帘子,张太后扶着宫女进来,身后跟的太监手里手中端着一只景泰蓝大盘,盘中一个火锅正烧得翻花沸滚,嗤嗤冒着白烟。连黄俨在内的一干太监忙都跪下恭迎。
宣德已经几天没有去慈宁宫了,一来实在是奏折压得他喘不过气,二来,他很怕母亲过问柳云若一案,对待大臣,可以拖,可以劝,实在不行,还可以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压。可是如果太后亲自下懿旨要处置柳云若,他不遵从,“孝悌天子”的名声就完了。
现在太后亲自来了,宣德心底掠过一丝悲哀的预感,勉强调集精神,站起来对母亲笑脸相迎:“儿子这几日太忙,竟没跟您请安,原说吃了饭就过去的。”
太后一笑道:“我好好的,吃得饱睡得香,你忙就不用过去了。今儿晚膳我看有一锅野鸡崽子鱼头豆腐汤,想起你爱吃这个,就给你送过来。”
太后心情这样好,倒出乎宣德的预料,他赔笑着道:“母后来得正是时候,儿子正不知想吃什么,一闻这个味道,立刻就馋了。”太后握住儿子的手,向他脸上认真看了一下:“这眼睛是怎么了?听说你这几日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
宣德有些难以启齿:“朝中……事情多……”
太后瞥了一眼桌山的凌乱地一大堆折子,淡淡道:“折子多了,批不完的就留中,从太祖皇帝起,也没个每本都批的道理。皇帝也是人,该歇歇的时候就要歇歇,该糊涂的时候就要糊涂,总不成让大臣把皇帝往死里逼。”她一扬下巴:“黄俨,把桌子收了,让皇帝吃饭——真不知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黄俨半张着嘴,乾清宫已经沉寂了几天,没一个敢劝皇帝的,现在被太后几乎半讽喻半玩笑的话说出来,只觉得畅快无比,大声道:“是!臣遵旨!”手快脚快把桌上的折子全抱走了,又给太后搬来椅子,汤锅放在了桌上,温暖的热气弥漫开来,宣德深深吸气,几乎快要流泪。
他用汤勺慢慢地咂着汤,太后就坐在他身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怜,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宣德为这爱怜觉得羞愧,仿佛他在欺骗母亲,他闪躲着母亲的手。
太后微笑着:“怎么了?”
宣德沉默片刻,决定开门见山,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等着太后下懿旨,不如自己先求情。他放下碗道:“赵王的事情——母后听说了吧?”
太后神色平和:“哦,就是柳云若给赵王写了封信么?我听说了,但不清楚,信的内容,有大违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