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十年不见,赵若凭也分辨不出赵诩是否动了真怒,一时间很有些尴尬,“诸如此类吧,尤其是陛下的子嗣问题,就连我也……”
“此事到此为止,”赵诩用食指点了点案几,“分封功臣,后宫子嗣,还有更要紧的确立田律,我便是不想理这几桩事体才出宫远游,父亲不妨回去传话给诸位族人,要他们安守本分。我看这门风倒是该好生整肃了,不想着如何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整日向着把手往后宫里伸,这与邓氏那些裙带世家又有何差别?”
他这番话说的声色俱厉,就连赵若凭心里都是一凛,赶紧躬身作揖,“臣治家无方,臣有罪!”
赵诩看着父亲惶恐模样,顿时觉得满桌酒菜都失了味道,“一家人何至于此,到底还是生分了。”
赵若凭这才重新落座,赵诩眼尖,瞥见他只坐了半个凭几,心里苦涩难以言明,最终只好叹了口气,“方才我话约莫是说重了,父亲切莫往心里去。只是如今正是鲜花着锦之时,家人还是要善加约束,免得酿成大错。颍川国公的爵位,家里还是留着吧,这是王爷……是陛下一番心意,也是儿子与赵诙这些年在肃州挣来的。”
见赵若凭已露疲态,显然应付他这个中宫之主的儿子也颇为费力,赵诩苦笑道:“我便不上岸,也不回颍川了,省得劳民伤财,徒生枝节。父亲若是进京,便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命人沿途护送。”
赵若凭神色复杂地看了赵诩一眼,终是道:“为何不和离?是君心、公心还是私心?”
“兼而有之。”赵诩轻描淡写,“我与轩辕晦,如今是谁也离不得谁了。”
赵若凭也不知该如何教训这个历经生死、翻覆风云的儿子,最终只好长叹一声,“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族里提,到底荣损一体,父亲绝不会弃你不顾。”
赵诩捏着酒杯,又缓缓放下,起身跪了下来。
赵若凭一惊,立时也在他对面跪下。
父子俩均是苦涩难言地磕了一个头。
送走赵若凭,赵诩疲惫不堪地躺回榻上,夜间便收到轩辕晦从长安捎来的书信——崔静笏去西域博功名去了;孝恵长公主悬梁自尽,留下一个痴呆不能言的儿子;太皇太后早就在逃难之时便命丧黄泉;邓乘风也伏诛。
当年让轩辕宗室提心吊胆,让他们恨得心头滴血的仇人,如今就像是一个个久远的名字,湮没在尘埃里,再不能兴风作浪。
轩辕晦甚至还带着几分惆怅的口气,说什么故人远,知音稀,那怨念如同春雨隔着信笺一点点渗出来,一直滴进赵诩心里。
樵夫莫开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毕恭毕敬道:“独孤太后不肯用膳,陛下便让临将出征的独孤惇跪着求她用膳,不然便不能起来。”
赵诩将信笺折好,放回到一个紫檀木匣子里,“太后最近又做了什么事,陛下竟如此强硬。是劝陛下纳妃了,向陛下要爵位了,还是让陛下废了我?”
莫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婆媳实在有些特殊,“具体情况确实有些不明,但似乎确实有朝臣上奏,请陛下封独孤垣为异姓王。”
赵诩忍不住笑出声来,“太后定然恨死他了,这是在帮独孤家还是在害他们啊?”
莫开皮笑肉不笑,“陛下也暗自派了人去查,发觉此人仿佛年轻时承过一个公府世子的恩情……”
赵诩笑了笑,“查到后,陛下说什么了?太后又作何反应?”
他这招倒是与先前邓党谶语之事相类,不过先行一步堵住独孤氏的路,在他们根基不深时提出此事,此刻定然群臣反对,日后再有人进言,就算是轩辕晦首肯,御史台都不会善了。
“太后气急败坏,但还是下了懿旨谦辞,请陛下勿要小人怂恿,重用外戚。”
赵诩冷笑,“这还得把我捎带上,看来独孤太后心里倒是敞亮。再后来呢?陛下也不至于因此与她置气吧?”
莫开踌躇道:“太后之前在肃州时,便请娘家的侄女到跟前伺候。就在上个月,陛下要认其为妹,封其为公主……”
“陛下的信里倒是未提。”赵诩八风不动,莫开看着却是一阵心慌,“独孤家说异姓封公主于理不合,辞却了……然后陛下就要为那小姐指婚,想把她指给裴隽裴大人。”
赵诩掸掸衣袖,“我若是他们,定不会拒绝。按理说,事到如今,太后应也知晓陛下的心意,为何还步步紧逼,难道就不怕触怒陛下?”
“怕中间有什么骑虎难下的缘由吧,结果那小姐却被发现与侍卫有了私情,陛下大怒,说她淫、乱禁宫,让她要么嫁给那侍卫,要么就剃了头发当姑子。结果太后保住了独孤小姐,送其回府了。”
“紧接着陛下就让独孤惇去征战岭南,太后便不用膳了?我朝固然以孝治天下,可陛下却不是愚孝之人,太后这步棋走错了。”赵诩起身打开轩窗,看着窗外碧水,“继续盯着长安,太后并非寻常女子,他日必有后招,不可大意了。”
第118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则是野火燎原。
赵诩所过之处,城门上、驿站里、官道旁,年轻的天子的旨意如同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落在帝国的每个角落。许多识得字的伤残士卒都被安排成州县衙署的差役,每日为百姓诵读那些华美却拗口的告示,再把它们换成稚子可懂的乡音。
很明显此时此刻,分封功臣并非皇帝的当务之急,他的目光投向了皇朝真正的基石——百姓。
减免税赋,丈量土地,重修水利、劝课农桑……这些所有明君都会做的事情不谈,轩辕晦雷厉风行地推行刚刚修订的田律、户律,大刀阔斧地改起了祖宗的家法,一是照搬肃州的做法,废去商户的贱籍,允许商人子弟在家乡之外的州县科举入仕,同时将商户课税调成农户的两倍,着各州有司征收,严禁郡县再行征税;二是增开官坊、官田,对失地流民加以照拂,让他们耕种官田,或是在官家的作坊充当匠人;三是严查赌坊青楼,必须向官府报备,并严控数量;四是变革婚制,按资财、爵位、官身限制妾室数目,男妻亦可出仕经商,娶男妻者亦可继承家业,却不得纳妾;五是废除私奴,严查人市;六是……
仍为战乱的遗毒所苦所累的百姓在无间地狱挣扎日久,看到一点小小的盼头,都欣喜若狂,不时有人跪伏在地,高呼天恩浩荡。
其余高门豪富虽心有不忿,但也无法与剑锋仍带血迹的皇帝抗衡,只得暗自忍耐,同时抓紧勾连京中的朝臣新贵。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轩辕晦的书信里对这些事都只字不提,赵诩不禁想,这是要瞒着他将事情推到底,还是想给他来个出其不意,让他刮目相看?
更有可能,轩辕晦只是想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念着他。
带着隐秘的甜意,赵诩一路南下,在河东停留了一月之久,与残存的河东六姓族长会盟。
“殿下,”裴氏家主恭谨道,“不知陛下对士族到底持何态度?”
郑氏家主捋着胡须,“彼时赵文正公主推的士庶合流给了我士族二百年太平,如今天下纷乱,正是鼎新革故之时,不知陛下是什么想法?”
博陵清河二姓的崔氏对看一眼,最终还是崔静笏之父开口,“荫客之制我士族早已舍弃,看陛下的态度,占田也是必废无疑,倘若连超品与太学都保不住,那我士族与寻常富户又有何异?”
赵诩端着茶盏,笑道:“我在想,此时此刻,不论是陇右勋贵还是轩辕宗室,恐怕都与你我一般忧虑。今日都是自己人,自然推心置腹,坦诚相见。实不相瞒,我与陛下确实曾议过此事。”
话音未落,众人一个个目光灼灼,配上刻意保持的仙风道骨的仪态,实在是有些滑稽。
“田亩之事,陛下绝不退让。”赵诩缓缓道,“世家大族,想要长盛不衰,要有千代百代的富贵,要么如占田,在富上下功夫,要么如选官,在贵上下功夫。就目前来看,后者倒是可以做些动作。”
“我等深以为然。”众人齐声附和。
赵诩从袖中抽出一份条陈,“这是我与崔静笏相商,最后以裴隽之名递上去的折子,诸公不妨看看,心里也好有些数。”
众人传阅了一番,堂内一阵死寂。
原因无他,赵诩这个折子实在是过于冒险了些——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分立,进一步明晰职权,尚书省不再统辖六部,六部划归中书省,各州县由门下遥领;凡入门下省,必须为没有爵位的科举进士,且须为各州县年富力强的能吏,由吏部推举,皇帝首肯;尚书省掌管机要,签发诏令,封驳议政,入尚书者必有爵位,同时必有功名,换言之,入尚书省,必须只能是贵家子弟由科举入仕,不得荫封;中书省则兼而有之,选贤任能,不计出身。
监察百官的御史台、掌管军政的枢密院、遴选栽培年轻官吏学子的翰林院及太学由皇帝直接掌控,当然,还有不可与外人言说的丽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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