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俊呈
我微微一笑:“这次我回去想清楚一个道理。”
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也许是晚灯昏暗,体态仪貌中,他似乎又浮现了年少时风流倜傥的影子。
“是什么?”他问。
“既然你能给我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
“啊……”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这种想法真不好。”
说着他压低声音靠近来:“就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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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梁志远,我回房时不经意瞟过窗前,却在墨色树荫的遮蔽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快速地闪过楼下回廊。
天色已晚,路边早已灭了灯,在这样一个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
毕竟多年经验眼力,虽然只是一瞥,我还不至于看错。
那个带着矮帽,一身粗布短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脱了军装的王全……
早在讲武堂时,跟踪与侦查便并非强项,但我还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借着夜色,如他一般地潜了出去。
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察,前面的人影快步而熟稔地穿过一条条破旧的街巷。
夜风吹进我的袖口,霜寒风冷同时,脑中也渐渐清明起来……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回首再次看了四周,方低头钻进了一间破败的骰子室。
我不清楚里面的布局,也没贸然跟进。就在我隐在暗处盘算的当口,只见一个半老的女人蜷在一个浑身粗衣的男人怀里黏黏腻腻地走了出来……
抬眼,注意到门口挂的红布条,原来这里不仅是低级赌室,还兼经营半掩门的炕头。
压抑下胸口泛起的恶心感,我推开了门,只见低矮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乌烟瘴气,简陋的赌桌,大声的吆喝,灰暗的烛光,看不清人脸。
“小哥,要进来就先把门带上,风冷。”门口守着一个蜷起袖子打盹的中年人。
目光搜寻着全场,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径自挤过汗臭和烟味混杂的人群,穿过一个个陈设简陋的赌摊。
直走到尽头最后一扇虚掩着的门,我轻轻推开,刚要进去,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蹬蹬跑了过来:“这位小哥,后面的包间进门要先交五钱,要请姑娘,还再另交。”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交在他手里:“我不要姑娘,就想一个人静。”
等身后的门再一次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噪杂,我缓缓地行步向前,走过一间间小格,闭上眼睛凝神细听,辨别着门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停下,摒息静气地靠近,从门缝中看,却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只手。男人的,粗枝大叶的大手,不止一个人……
“大当家的……我看着姓岳的也欺人太甚了,要不……”
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不必……反正他也活不长久。”
几个人笑了起来,王全的声音几乎要隐在笑声中:“听姓岳的说,这次请接驻沪军也悬。他自个儿么,是想到北边去抗日。到时候真要走到那一步,可就是咱们说的算了。”
“就是,弟兄们对那地界儿,就像自家后院一样熟悉,别说中央军,当初就是日本人漫山遍野也逮不着咱。等他真到了地儿,便知道究竟得听谁的主意!”
“再说抗日能抗出个屁啊!说的好听,光烧钱,没有入账,脑袋别上裤腰带图个什么呀,那姓岳的脑子是坏了罢!”
“兄弟们说的都对。”王全开口了:“如今这套军装,算是挡灾招福。毕竟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吃了多少暗亏大家心里都有数,但那群鸟人也太他妈操蛋了!多少次,老子为了这身衣,咬牙能忍都忍了,一声不吭,可这次他妈的是十万!本来是预备给兄弟们乐呵乐呵,也多给咱们团多买点枪炮,呵,就这么没了!今天他能拿我们十万,明天就能拿我们的命!”
我退了一步,转身,推开门,穿过嘈杂而难闻的人群,重新回到了冷萧的大街上。
仰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
打了一个哈欠,我百无聊赖地往回走了。
第18章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简单吃完饭后便开始收拾自己。
正在镜前调整着领带的长度,便从窗口看见楼下已停好了梁志远的汽车。
卷起带着花纹的窗帘,阳光立即铺满了卧室。
我站在百叶窗前,梁志远在楼下仰头看我。他笑了笑,向我挥手。
今天太阳很好,梁志远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人似乎也年轻了不少,几乎带了些许蓬勃的朝气。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心中却盘踞了些物是人非的抑郁……
拉上窗帘,我回到镜前,再次整理了仪容,确定镜中人的完美,这才起身下楼。
刚上车,梁志远便称赞道:“阿皓今天领带配得好,一表人才。”
“嗯。”我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渐快逝去的风景。
“下午这个会议,应该要宣布驻沪军三个师新任的师长的人选。已经确定了。”
“喔?”见他一脸志得意满,我勾唇:“怎么,有你的人?”
梁志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
“到时候别忘了叫他也提携提携我。”
梁志远笑了起来,没说话。
到了市政厅,来的人已经很多了,大家陆陆续续就坐。梁志远把我安排在了靠前的位置,他自己则到台上坐到了委员的位置上。回头,隔着几排座位,不经意和岳维仁目光相交。
“岳兄,你也来了?!”
岳维仁一愣:“啊,是啊。”
见他尴尬的神色,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按说以我现在担任的虚职,是无法应邀出席此会的,不仅如此,我竟还比岳维仁座位靠前,真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再看我周围坐着的人,都是早有建树的中央军军长,我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他们有的看也没看我一眼,有的礼貌地对我点点头,我也都一一回应了。
台上的话筒响了响,却见主持人已然准备好,正由一个助理调试着音量。
这种场面真是让我百无聊赖……宣布会议开始,鼓掌,念党训,鼓掌,唱党歌,鼓掌,然后一个个有头脸的人上台发言,鼓掌,又工商界人士捐资捐款,一个个请上台去表彰,再鼓掌。
就在我干坐了近一个小时神游天外的时候,回过神才发现原来已经轮到梁志远发言了:“……故余深知我国民之勇气与决心,早已丧失殆尽,徒凭一时之兴奋,不具长久坚持之计,若与日本帝国为战,不仅于国无益,而且反速其亡……”
早就知道他主张与日媾和,但这么在大会上说出来,回去岳维仁定然又要向我牢骚。
梁志远发完言,主持人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下去,说了一段串词,便又开了新腔:“现在我们有请一位嘉宾宣布新任驻沪军的长官人选。这位嘉宾大家都很熟悉,正是他倾其家产,捐款为驻沪军三个师添置了德式装备,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他!他就是上海商会理事长,罗武罗先生!有请罗先生!”
我心下一怔,忙聚集了精神。
只见中门大开,守卫的卫兵一齐敬礼,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门口投去。
日光的辉色从门扉中照耀进来,在来人的身周都镶上了一层金色。
一身中式长衫,全身仿佛沐浴在光中,看不清眉目。
耀目的夕日用自己的光辉给来人铺了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在授予一份落日的光荣。
凉风吹过,低沉的足音回响,在这样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清冷。
来人斯文而含蓄,只是带着谦谨的微笑一一和在场的人打招呼。
直到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全身都不由得僵硬起来。
周正端方,温润儒雅,一如初见。
“那……那……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奇怪地看着我:“那是罗武罗先生啊,刚才主持人不是介绍了么。”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两列的与会代表,让人如沐春风。
我几乎觉得自己能跟他对视了,走过我身前的时候,他轻轻张合了唇,带着一点惯常的笑意,声音很轻,却仍落在我的耳边:“景玉。”
就在我呆滞的时候,他已经走上了主席台,留下全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的我。
他在台上,郑重地打开一个早已密封好的信封,对着话筒道:“承蒙各位首长厚爱,鄙人在此宣布,驻沪军第一师师长人选——梁皓!”
后面的会议我脑中混乱不堪,如失神智。
在掌声中机械地起身,机械地上台领衔。
对上梁志远满含期许的目光,还有大哥温润的笑意。
我只知道自己成为了三个机械化师长中的一人,据说是因为我抗日有功。
后面吵吵嚷嚷的,我也没注意。
似乎此次在会上受了表彰的人,都要一道参加晚上专门举办的宴会庆祝。
魂不守舍地在众人拥簇下进了酒会,我如得救了般开始独自痛饮。
眼前是不断穿梭的人群,还有觥筹交错的旖旎,带着欢声和笑语。
他们都很快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但快乐都是他们的,并不属于我。
酒一杯一杯地下肚,烧着我胸口都炙热了起来,手脚却还是冰凉。
失神地站在那里,梁志远已经如交际花般和人笑作一团了。
颤抖着双手再去拿下一杯酒,却被身后一双更为冰凉的手按住。
那只手上,带着我早已见惯的玉扳指……
回首,来人已然不经意地靠近了我,他伏在我耳边轻声道:“景玉,不要喝太多,注意形象。”
我睁着赤红的眼望着他,喷出酒气:“你……你明明说过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去别家……你……”
他皱了眉头,绅士地挽着我进了一个幽暗的包间。
我仍然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骗我。你就跟梁志远一样……你……不配做我大哥……”
他一进包间,温雅的神色便全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只有眼中一片蚀骨的凉薄。
他扯开了我攒住他衣襟的手,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我被抵在了墙上。
他微微勾唇,带着些戏谑:“我就是骗了你,又怎么样?”
第19章 【罗武番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