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俊呈
幼时的记忆来自一片雪地,弟弟是在那个飘着大雪的夜里出生的,母亲说,弟弟是那个总是路过家门口,看着院子里笑的青年的孩子。
弟弟生下来是一个小粉团,他在母亲出门接客时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东西的呼吸是那么微弱,他几乎以为怀中的生命就此化雪而去。
说来很奇怪,他本是没有名字的,但自弟弟出生后,他便有了一个称谓:“哥哥”。
其实一直以来,他并没有什么活着的感觉。
自己仿佛是一个幽灵,世人在过世人的生活,他在暗中看着世人如何生活。
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关心。他就躲在角落,暗暗地,隔岸观火般注视着一切。
他这样幼小的年纪,却从不玩耍,偶尔出门,也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些朝自己扔石头的同龄人。
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可笑。
一群大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互相交头接耳,张着嘴,眼睛却在看他。
他走过去想听清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大人们却都歪斜着嘴脸哄笑起来,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嘴角泛出未擦净的油光。
母亲忙赶上前,在更大的笑声中,硬把他拖回了家中。
有次竟连那路边游弋的野狗,也对着他狂吠,他抬头看了月色,反而一步一步向那野狗走去。
那野狗见状,却呜咽一声,转身跑了。
他的生活便是这样,没有乐趣,没有痛苦,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直到弟弟的出生,他才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自己活着这件事来。
母亲常夜不归宿,他径自和衣仰躺在床上,弟弟缩成一团,趴在他胸口熟睡,口水沾满了他的衣襟。
等弟弟长到了能跳能跑的年纪,每次出门总带回一身伤痕。弄脏的小脸上露出一双生气的眼。
“婊子养的……”弟弟低着头。
“谁?”他细心地帮弟弟处理着伤口。
“隔壁的,他说我婊子养的,他才婊子养的。”弟弟撅起嘴。
摸摸弟弟的头,第二日他提着小篮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正看见了隔壁的孩子。
一颗石子砸中了头,鲜血顺着前额流了下来。
那孩子早跑得不见踪影,他用袖口擦擦脸,仍旧走他的路。
手里攒着买菜的钱,没去集市,又绕了好多地,停在了糖人摊子边。就连那做糖人的师傅,也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他。
回家的路上,果然被守株待兔地再次扔了石头,他不以为意地晃晃手中物:“吃糖?”
孩子的眼睛骤然变大了。
他笑了,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和诚恳:“陪我去河边玩。”
孩子舔了舔嘴唇,跟了过去。
到了河边,他左右看了没人,便把糖递给孩子,在那孩子如获至宝地舔着糖时,他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孩子便直直栽进了河里。
孩子在水里挣扎,他蹲下来捣水洗净了脸上的血,站起身,河面上已空了。
看着渐渐平静的河水,他有些奇怪,这些笑话他和弟弟的人,这些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仿佛互相劝勉,互相牵掣,非要看见有人死了才安心。
若无其事地回了家,弟弟一直眼巴巴望着他,他却径自爬上床睡觉了。
“饿……”弟弟跑到床边来跟他说。
他摸摸弟弟的头,词不达意:“以后不要吃别人给的糖。”
第二天的午饭,是母亲叫人送来的,一条蒸鱼。
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让他不禁想,这鱼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也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的罢,一筷子戳下去,鱼眼弹了出来,他夹在弟弟碗里:“来,这个好吃。”
后来听说孩子的娘自戕了,那女人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了自己。
他想,婊子养的这样高深的词必定不是孩子自通的,是老子娘教的,那这女人死的也算合适。
大清早,去寻弟弟;却见弟弟一个人小小的,立在堂门外看天。
弟弟的神色很专注,见他来了,就说:“哥哥,天空好蓝,但我坐在屋里,觉得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了,好重,我就动不了了。”
他把弟弟抱起来,直到太阳出来了,才问:“还重不重?”
弟弟笑了,在阳光下尤其明媚,撒娇地说:“哥哥抱我,就不重了。”
母亲正浓妆艳抹地从外面回来,正看见他们俩兄弟搂着晒日光,嘴里就喃喃地道:“又在发什么疯。”
弟弟眯起眼睛看太阳,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
凝视着弟弟美丽如瓷娃娃般的侧颜,他不禁想,这种沉重到无法动弹的感觉,自己是永远无法体会了。
可为什么弟弟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不明白。
反正他自己的世界里,原本就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这种黑暗,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也不少。
————
【罗武番外(中)】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梁志远来的那个晚上。
夜里,全然没有月光。
还是白天的时候,来了一个泼妇,指着门口骂了半晌,说她们村子里从前有个贱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女人便挖出她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通红斩新,破邪辟蛊。
母亲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胭脂在手中一颤,便在唇边染出一条鲜红。
弟弟看了母亲一眼:“你流血啦?”
话音未落,那胭脂盒便正对着弟弟飞过去:“乌鸦嘴,晦气!别人欺负我,你个小杂种也不给我找好!”
弟弟的头被砸出一个大包,他起身去别房拿药。
路过院子,仰头,却见天空阴晦,飘着一朵黑云,冷风穿堂而过,呜呜的响。
拿药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妆容完毕了,边修着指甲,边张着血红的嘴对弟弟说:“等会儿你爹要来,你可要好好叫他。”
弟弟的小身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又交代了几句,他推开门,母亲便闭了嘴。
把弟弟拉到身边,他开始给弟弟额上的伤处上药。
等母亲走了,弟弟抬起小脑袋,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我……我……有爹爹?哥……我……”
弟弟拿着小手擦眼睛的样子,让他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他看着弟弟:“好了。”
弟弟摸摸头上的药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跑了出去,从门口朝外张望。
他立在廊上,冷眼只见苍灰的天底下,没有一丝缝隙,漏出半点光,门前横着几株败草。
弟弟站在败草中,只留下一个萧索的影子。
太阳下了山,他走过去喊弟弟:“回来睡觉。”
弟弟摇摇头。
拉起弟弟的袖子往屋子里拖,弟弟却一口咬上他的胳膊。
甩开弟弟,他自己回了房间。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趴在窗栏。
后半夜月亮下去了,一片乌黑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了。
弟弟就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门口。
直到星星都暗淡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才搂着母亲撞进了门。
母亲看见了弟弟,推那怀中的人道:“志远,你看啊,他就是……”
男人笑了起来,也不知道那笑声中是什么意思,便搂着母亲进了房间。
他在屋里看弟弟,弟弟跟到母亲的卧室门口,隔着纸窗看着屋内青白交缠的人影。
第二天男人起得早,一推门差点踩着睡在门口的弟弟。
脸上出现无奈的笑:“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弟弟怔怔地看着他,揉着没睡醒的眼:“爹爹。”
男人系着胸前长衫的扣,拿中指压在唇边,摸摸弟弟的头:“天地君亲,不可乱叫。”
说着男人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推门出来,看见了弟弟:“志远呢?”
弟弟指了指门口。
母亲皱了眉头:“你叫过他没有?”
弟弟转身跑了。
他走过去,见弟弟蹲在角落,便伸手抚上弟弟的脊背。
弟弟推开他,自己拿脸对了墙壁。
他忽然开心起来,从背后把弟弟抱了满怀:“哥哥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弟弟哭着扑住了他,涕泪擦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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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又过了两年,弟弟长到七岁,已有了如玉少年的模样。母亲那样挑剔的人,也开始对弟弟的相貌赞不绝口,甚至还节省了脂粉钱,专门为弟弟购置衣物。
早些时候,母亲教了他们俩识字。他在家中没什么事,就是每日看书,画画。
弟弟的性子却随着年龄增长而渐冷了,对他也很少像幼时那般撒娇。
有次弟弟正要出门,却看见一个穿着土气的农村青年在门外探头探脑。
那青年紫红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背着一只大包袱,怕羞地低着头。
弟弟语气颇为不好地迎了上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