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合鸽鸟子
姜诺张张嘴。那瞬间席卷他的倒不是疲惫,而是他在楼梯上最后回头,看到的宴若愚坐在桌前的背影。
“没必要这么累,你们已经做的很好的。”老板相信姜诺的承受能力,告诉他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把猫放在靠墙的一张木桌上,拉开抽屉,给姜诺看珍藏在里面的票根。那些freestylebattle比赛全都是上个世纪的,老板参加过不下五十场,但说来惭愧,他没拿过一次冠军。
姜诺翻看那些泛黄的参赛证和照片,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场场都输,老板说很简单,他每次拿起麦,都过不了自己这关。
老板说:“我骂不出mf。”
“我们那时候有句老话,说好的rapper最终会活成诗人,而好的battlemc会被锤炼成战士。battle场上,语言就是battlemc的拳头,脏话在格斗上绝对是最狠的一击。”
“但我不管怎么做思想准备,我站在场上,场下那么多人看着我,我就是骂不出来。”
老板告诉姜诺,他虽然三十岁的时候才用不真诚祷告者的马甲发diss,但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听说唱,关注freestylebattle比赛。他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听hiphop的震撼,当传统文化和教育还在孜孜不倦天地父母圣人言,他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接触到了西方的摇滚和黑怕——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音乐叫黑怕啊。在大洋彼岸,黑人兄弟用他们的黑怕文化冲出贫民窟,在白人主导的社会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老板说:“这种自由,自尊,自信,对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来说,诱惑太大了,所以大学生写诗,玩摇滚,组乐队,我们这些没怎么念过书的,就玩说唱,freestyle。”
老板说:“我无疑是喜欢这个文化的,我那时候确实很愤怒,因为我不能理解,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我又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别人赤裸真实的freestylebattle给了我很大的慰藉,但我当自己站上舞台,我又完全没办法说出那两个单词。”
姜诺问为什么,老板付之一笑,有些答非所问道:“可能我骨子里,还是有太多东方的东西。”
他重新把猫抱在怀里,席地而坐后跟姜诺说:“既然都来了,不如让你对我幻灭得彻底些。”
姜诺刚开始没懂他为什么这么说,老板便问他:“谁给你们不真诚祷告者的账号密码?”
姜诺如实告诉他,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刚考上大学,有宿舍,但跟室友没什么共同语言,就总爱往姜善的出租屋里跑,天天捣鼓伴奏录音,来敲他们房门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一个即将回老家的、比他们年纪大一轮的外来务工人员。
“账号是他给的。”姜诺说,“他见我们天天做歌,却一首都没发,就告诉我们这个马甲的网易云登陆密码。他鼓励我们,希望我们自信点,如果不够自信,就用这个马甲发歌,他保证不管唱成什么样,评论区都会有999+的自来水。”
老板说:“但你们都没有用这个马甲随随便便发歌,”
姜诺说:“您是榜样,所以我们都很尊重这个马甲。”
老板把猫举起来,挂在脖子上同它玩乐,说:“那如果我告诉你,这个马甲在我没用后就被人盗号了,你还觉得我是榜样吗?”
姜诺张着嘴,惊愕到哑口无言,老板继续道:“一直以来,都是你们自发传承这个马甲,与我无关。”
老板说:
“这个账号的存在,原本是我懦弱的表现,
它能够永垂不朽,是因为你们坚持不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姜诺整个人都懵了,用手摸额头,脑门是热的,掌心是冰的。
“因为我也看那档真人秀。”老板说,“宴若愚找到我之后跟我说了剧透,说你们组一次淘汰了俩,元气大伤,希望我给你做做思想工作,振作一个是一个。”
老板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什么成功人士,普普通通小老百姓而已,哪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活了这么些年,确实明白了一个道理——”
老板将那张wutangclan的碟片抽出,送给姜诺:“做自己未必会让人过上好日子,但一味掩饰真实的自己,肯定过不上好日子。”
“只要能抓住机遇,每个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老板最后对他说,“别浪费青春和才华,做你们这一代人自己的说唱。”
*
姜诺跟老板一前一后下楼时已经快凌晨一点,原本以为宴若愚会犯困趴在桌上休息,没想到他炯炯有神盯着手机,倒是桌上的两只科尔鸭相互依偎,睡得正酣。
“聊完了啊。”宴若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看手机。姜诺还以为他在处理什么要紧的事,走近了才发现他在看网友对各路选手的看法评价,评论区人均地下八英里冠军,十条里能有八条都在阴阳怪气,说林淮拼爹,宴若愚拼颜,宋舟秀拼学霸高端人设,白玛拼政治正确,反正没一个拼实力……
姜诺知道宴若愚眼里揉不进沙子,怕他跟网友吵起来,劝道:“你别在网上跟人置气。”
“我不跟键盘侠浪费时间,我就是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得过得多辛苦,才在网上这么毒。”宴若愚自信道,“不过真battle起来也没关系,我能一个打十个!”
姜诺不相信,宴若愚就现场表演,随便在一条说林淮拼爹的评论下回了句:别因为你没爹,就在这里酸。
那位爱好者跟宴若愚杠上了:你才没爹,你拍张自拍就是全家福。
宴若愚不甘示弱:吾儿叛逆,诶,养不教父之过,还不快跟我认错。
姜诺:“……”
宴若愚回复完,舒坦了,手机往兜里一揣,又是长辈面前的好少年,对老板稍稍鞠躬,谢谢他的款待。
“没事,不麻烦。”老板热心肠,见他们挺喜欢那两只鸭子的,问,“要不要抱回去。”
姜诺连连摆手,断然不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但老板捕捉到宴若愚眼中的渴望,说:“那就带个蛋回去吧。”
他走到操作台后,弯腰再起身,手里多了个小型家禽孵化箱。
“里面这颗科尔鸭蛋大概三天后破壳,”老板用记号笔在蛋壳上的日期边上写下几个小字,送到姜诺手上,玩笑又认真道,“来,这颗嘻哈圣蛋送你。”
姜诺盛情难却,只得收下,宴若愚见他这么不情不愿,努着嘴接过,说:“你不养我养。”
姜诺看向宴若愚的眼神特别精彩,根本不相信他能照顾好宠物。
夜太深了,又聊了两句后,老板送他们出门,宴若愚把孵化器放后备厢,姜诺站在副驾前,手都已经握上把手了,他扭头,终于问出他最想不明白的。
姜诺问:“您怎么做到放下过去,继续生活?”
起风了,绿油油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老板独自一人站在风中并不孤寂和萧瑟,相反,他很普通,很平凡,也很真实。
“我前几年结婚了。”老板指了指咖啡店旁边那家服装店,“我老婆白天就在这家店上班,她很喜欢猫,喜欢看追剧看综艺,那么多季说唱真人秀,都是我们俩一起看的,宴若愚前几天找到这里时她也在,还很激动地让他liu签名。”
他用一种……很寻常的语气告知姜诺自己的现状,脸上又有了笑,整个人还是那么普通,那么平凡,那么真实。
姜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从没过问过姜诺是谁,但他祝福:“别气馁,年轻人。”
他这么称呼坐上车的宴若愚和姜诺,新旧两代人在沪上种满梧桐树的街道相遇又分离。黄金时代已经逝去,黄金时代又从未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