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名钓誉,这贺熙华学的怕不是王莽?

“孙兄。”贺熙华悦耳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本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熊深吸一口气,仍恭恭敬敬道:“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县学那边最近缺先生,本官便想让衙门里所有识文断字的属僚一同前去讲学……”

“小的才疏学浅,不似各位大人功名在身,小的只怕误人子弟,教坏了好好的童子。”

“无妨的,”贺熙华笑意和煦,“均是开蒙的童子,以孙兄的才学,绰绰有余。”

孙熊讷讷不语,半晌道:“可我这边抄录的差使……”

“见缝插针吧,”贺熙华笑得淡雅,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可酌情给你加点工钱。这个忙,你不会不帮本县吧?”

孙熊没办法,只能垂首应了。

贺熙华满意地点头,忽而道:“抬起头来。”

孙熊心中骂他多事,依旧缩着头,“小人容颜鄙陋,怕吓着大人,丢了差使。”

“容貌乃是父母所赐,怪不得你。你若为此自卑胆怯,那岂不是不满令尊令堂的馈赠,岂不是大不孝?”贺熙华循循善诱,“故而为了你父母,你也该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

竟将此事联系到孝道上,何其刁毒。孙熊到底不愿做个不忠不孝之人,便咬着牙抬起头。

贺熙华微微挑眉,看着眼前依旧灰头土脸的人,“你虽没官身,可也是在为朝廷做事。首要一条,便是仪表整洁。去,我那有块胰子,速去净面。”

孙熊拿着胰子,不情不愿地去了衙门后的小池,默然对着水中倒影发呆,半晌,他取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对着自己的脸,咬了咬牙,比划了半天,最终合上了眼。

他从不大的后院招摇而过,路上巧遇的个人均捂住口鼻,满脸惊诧。他不理会这些惊悚的眼神,自顾自埋头走路,直到重新回到书房,在贺熙华面前站定。

贺熙华奋笔疾书的间歇抬头瞥了眼,笔尖禁不住一歪,在公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以孙兄这般的品貌,竟会流落此等乡野,实在可惜。”贺熙华双目炯炯,满是纯然的赞叹,“我生平所见之人,无一人比得上孙兄俊朗。”

孙熊僵着脸站着,尴尬道:“多谢大人褒赞。”

“我自幼读史,常看到有能观人者,说些‘目光如炬,贵不可言’的考语,为求名垂青史,如今我也想效仿一番。”贺熙华干脆放下笔,眯起眼打量他,难得有几分促狭,“孙熊兄龙眉凤目,凤表龙姿,他日定成大器,贵不可言。”

孙熊赧然地抿了抿唇,“大人折煞小的了,小的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哪里能成什么气候?小的如今跟着大人,不想什么龙啊凤的,只求个鸡犬升天就心满意足了。”

贺熙华笑了笑,重新提笔,“也别过于心灰意冷,世事无常,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来,这是待审的卷宗,你先誊抄一遍。”

看着窗外如水月光,孙熊认命地接过卷宗。这些均是百姓击鼓伸冤时,下头小吏草草记录的卷宗,不仅文辞粗鄙,有些还词不达意。孙熊要做的便是加以润色,使其能够上交州府或是公诸于众。

一开始觉得枯燥乏味,可看久了,孙熊也看出几分趣味来。

比如他手上这一份,便十分耸人听闻。骈台村有一老汉张十八,家中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起嫁给了汴南村的周员外之子周鸣玉。本来一家人过的和和美美,却不料两个女儿先后诞下了可怖的畸胎。张十八与妻子焦氏前去探望,结果焦氏先是被一个没有手掌、一个头大无比的外孙吓个半死,又在见到周员外夫妇后,当场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哀嚎失声。从她断断续续的自白中,众人才惊惧地知晓,原先当年焦氏嫁张十八前是个寡妇,一个人拉扯先夫的遗腹子,后来族人怜悯她,便让她做周家的乳娘。孰料她见自家儿子与周员外之子有几分相似,便偷偷趁人不注意,将儿子与人家的换了,又将人家的儿子扔了,自己再无挂碍地重新嫁人。

之所以两个女儿都会产下畸胎,就是因为周鸣玉本是他们同母异父的兄长!

周员外听闻这内情,想起自己养了个野种二十余年,亲生骨肉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当场便晕厥过去,醒来后悲愤交加,哪里能善罢甘休,立时便告上了公堂,要讨一个说法。

“你既对此案感兴趣,不如便由你先行讯问,如何审理,先拟个章程。”贺熙华轻柔道,“明日辰时,人犯便会带到,今夜你且好生休息。”

孙熊望向窗外隐约有些发亮的天幕,对他笑得诚挚,“谢大人!”

第4章 第四章:蛇蝎心肠

孙熊见到焦氏时,整个人都愣了愣。焦氏与他先前想象的大不相同,原先他以为焦氏很可能面相刻薄,比如三角脸高颧骨吊梢眼,没想到焦氏长得慈眉善目,略显富态,整个人畏畏缩缩,看起来可怜极了。

“你便是焦氏?”孙熊在牢外站定,居高临下地看她。

焦氏猛然抬眼就见一极其俊朗的男子,可这男子身上却又有说不出的怪异,若只看脸,自己见过最阔绰的公子哥都不如他富贵,可他偏偏穿着一身布衣。

“我受知县大人之命,特来问你几个问题,”孙熊对着衙门大堂的方向拱了拱手,“你要据实回答。”

焦氏愣愣地点了点头,泪珠儿似不要钱般滚落下来。

孙熊负手站着,将卷宗上的字句倒背如流,“乾元四年五月初六,端阳后一日,你受焦喜的引荐,前往周加林员外府中做了乳娘。六月初二,你便以儿子病重为名辞去了差事,在媒婆陈氏介绍下嫁给了张十八。乾元七年你诞下长女,九年诞下幼女。我说的可有错谬?”

“老爷说的都对。”

“我不是什么老爷。”孙熊蹙眉,“你何时起了换孩子的心思?”

“妾也是无奈啊。”焦氏以手遮面,“我那第一个冤家走的早,妾本来也想为他守节,可大人你哪里晓得寡妇的难处。那段时日,我数月尝不到荤腥,奶不够,娃饿得狗崽一样,嗷嗷直哭。迫不得己妾才抛头露面,去堂叔焦喜府上吃了几顿好的,有了奶,才得以去周府做乳娘。周府为了他家少爷,我的膳食里顿顿都有鸡鸭鱼肉,每次我看到那小崽子躺在绫罗绸缎做成的襁褓里喝着我的奶,我的孩子却只能睡在破瓦房里忍饥挨饿,我不甘啊!”

孙熊对她的声泪俱下不置一词,“所以你一共在周府停留了不到一个月,便做下此事。老实交待,你是何时做好打算的,你又如何将你的孩子夹带进周府,又如何将周府的少爷遗弃?”

“妾不过进了周府三日,见那少爷和我儿子眉眼颇有几分相像,便打了这个主意。我每日都会带些针线去做,总带针线篓子,有一日我便将我自己的儿子喂饱哄睡了,带入州府,换回周家的少爷,也未有人留意。”

焦氏嚎啕大哭起来,“至于周家的少爷,是我猪油蒙了心,将他带出后,便直接找了个人牙子卖掉了。是妾对不住他啊!”

孙熊面上露出讥诮的笑容,“离开周府时,周家夫人陈氏额外赠了你五两银子,让你医治儿子,加上你卖了人家小少爷的银两,你攒了一笔钱。后来才能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户嫁了,日子过的和和美美,以至于最终还能和周家这般的富户攀上亲家。倒是一桩好买卖。”

焦氏无地自容道:“大人,一切都是妾的过错,妾早就不想活了,只求一死。”

“我只是问话的,无权审你,至于具体如何处置,待开堂后,知县大人自会给你个说法。”

说罢,孙熊懒得再看他一眼,回去向贺熙华回话了。

正巧贺熙华正在用膳,见他来了,温雅一笑,“正好,边吃边谈吧。”

孙熊低头看了眼,还好,今日竟还有一道咸鹅,便默默地坐下,简明扼要地把方才焦氏的搭话复述了一遍。

“你觉得这案子难断么?”贺熙华冷不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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