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知道,孙熊却不能说,“愿闻其详。”

贺熙华低头一笑,“陛下不过七岁,转头问姑母,贺家的是个哥哥还是个弟弟?姑母说是个哥哥,陛下便说,那是朕抢了他的名字,不能怪他,不必避讳。姑母又道于理不合,陛下想了想便说朕抢了他的名字,那朕便还他一个吧。听闻臣生在三月三上巳节,陛下觉得春物熙华,便赐了这个名字。陛下幼时便有如此胸襟仁心,不过十年,怎么就成了个不贤不肖之徒了?我是万不能信的。”

他这么一说,孙熊也禁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以讹传讹罢了,亦有可能当时陛下问了太后,那贺家哥哥长得好不好看呀?太后说好看呀,正巧陛下正在学洛神赋,取‘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也不好说啊?”

他这么一插科打诨,贺熙华火气倒是消得差不多了,嗤笑道:“你还真是冥顽不灵,方才诋毁天子,如今又在背后编排他。你道圣天子与凡夫俗子一般……”

孙熊此刻觉得与他亲近许多,插言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就是做了皇帝,才好色呢。你说天子会不会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微服下江南寻美人去了?”

“胡言乱语!”贺熙华瞪他一眼,“我已经去信京中,向兄长讯问陛下之事,兴许很快便会有眉目。”

孙熊鲜少和这等忠君爱国之人往来,一时间颇有几分无措,正巧瞥见贺熙华案上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臣轨两字,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书?”

贺熙华取了那书递给他,“这是有人假托顾文德公之名而撰,以文德公生平述为人臣之道。虽是后人伪作,却也是按着天启书写的,文辞也还算老辣古朴。你且拿去精研细读,定会大有裨益。”

“大人敬佩文德公?”

贺熙华奇怪看他,“天子门生,太子恩师,生前荣宠,死后陪葬,这些虽让人歆羡,却也不是没有他例。真正无出其右的是其品性,文德公一生梅妻鹤子,两袖清风,当真称得上一句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朝士子谁不是心向往之?”

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又有些黯然,“读书人,谁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只可惜我天资鲁钝,又暗弱无能,就连做知县都常力不从心。”

说罢,大约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又见天色不早,便道:“此书我那还藏有一本,这本便赠与你。望你能以顾相为士则,早日取得功名,报效朝廷。”

他每每自谦到了自贬的地步,孙熊料想其间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却也不便打探,便躬身谢道:“多谢大人赠书,学生定不负大人美意。”

孙熊怀里兜着这本臣轨回县学,只觉此书无用至极,正想着如何处置,就见同窗严耀祖正揉着眼背着行囊往外走。

“严兄,你这是?”

严耀祖双眼已哭得红肿,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愿孙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日若是一举得魁,别忘了昔日同窗。”

说罢,潦草地拱了拱手便走了。

孙熊被他那又嫉又恨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就见包俶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一旁,“他爹死了,家中只剩祖母和娘亲,不得不回去种地了。”

县学束脩极低,若是家中有人服徭役,更可免去束脩。自贺熙华执掌临淮,延请名师,县学比起大户人家的族学私塾也是不差什么了。

当今临淮,但凡识得几个字的年轻人,都想在县学苦读,日后谋一个功名或是条不用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出路。

严耀祖本就学问平平,如今又得回去养家尽孝,这条青云之路算是彻底堵上了。

孙熊看着他清瘦背影,几乎想象不到那双执笔的手握锄头的样子,就听包俶在一旁漠然道:“半年前梁成栋不读了,如今是他,也不知下个会是谁。”

孙熊如鲠在喉,又听包俶幽幽低语:“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二位听说的版本哪个是真的

第10章 第一章:牛刀小试

转眼便到八月九,淮南道依旧酷热无比,孙熊在狭小的隔间里满头大汗,还时不时留心擦拭,免得让汗渍污毁了卷面。

半年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和几百号乡野村夫挤在一起,考秀才。

监考的似乎是淮南学政,收卷时看了他好几眼,不知是觉得他眼熟,还是在纳罕如此品貌之人竟穿的如此寒酸。

煎熬了数日,孙熊方觉无事一身轻,悠然在扬州城四处游荡。

扬州在天启朝乃是最富庶一州,甚至有扬一益二之称,到了玄启,虽由于战乱比前朝稍有不如,也仍是车水马龙,花月春风。

孙熊紧紧握住袖袋中文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次但凡考中,这身份便过了明路,只要不再回京,便可安稳度过一生。

“孙兄!”与他一同来的,正是县学中的富家子弟周子文,此番也与他一同赴考,此时面上难掩喜色,显是考的不错。

“周兄。”孙熊拱手行礼,“你可回临淮?”

周子文爽朗一笑,“难得来一次扬州,何必太快回去?我想在扬州停留几日,见见世面。孙兄不如一道吧?”

孙熊摇了摇头,周子文刚有些不悦,就听孙熊道:“实不相瞒,此番我随贺大人一道来的,仍有公务在身,还请周兄见谅。”

周子文一听贺大人正在此处,更生了攀附之心,当场要求同去。孙熊心知贺熙华性情,也便没有回绝。

二人到了扬州刺史府外,正巧朱门洞开,贺熙华站在阶上,正拱手作别,一身青衣分外秀挺。

门内前呼后拥着一红衣男子,对贺熙华倒是和颜悦色,二人寒暄了几句,贺熙华便登车欲去。

孙熊还未有动作,周子文却生怕错过了,急切切地奔过去,大呼“大人!”

贺熙华顿住,见是个有几分眼熟却更为眼生的学子,淡淡道:“你是临淮学子?”

“正是,托大人的福,学生此番也能参加院试。不瞒大人,学生方才考策论,想到的尽是大人为政之举,有大人这般的父母官,实乃临淮之幸,更是学生之幸……”

周子文径自滔滔不绝,贺熙华却一眼瞥见不远处默然而立的孙熊,“还不上车,傻站着做什么?”

孙熊对周子文歉意地拱手,快步登车,坐在车辕上,为贺熙华挑起车帘。

贺熙华淡淡道:“周公子,本官祝你金榜题名。届时乡试之时,本官自会为诸位举子送行。时候不早,走罢。”

孙熊半跪在车辕上,主动揽过了车夫的活计,“是。”

周子文看着他有辱斯文的畏缩模样,忽而觉得得到县太爷青眼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之事了。

“行了,别做戏了,进来坐。”待车驶远,贺熙华才招呼他。

孙熊也不客气,轻身进了车内。

贺熙华正撑着头沉思,孙熊留意到他比初见时又清减了几分,又想起其平日亲政清俭,不由得再度感慨贺家歹竹出好笋。

“我刚刚得到消息,”贺熙华缓缓道,“今岁河东道大旱,河北道蝗灾,按惯例,这三道今年定会免赋,换言之,淮南道江南道等地便会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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