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抢可是会挨打的。”容皓拍拍腰间佩剑,问他们:“你们知道君子为什么要佩剑吗?”
他虽然不擅长习武,毕竟王府世子,东宫伴读,佩剑是一等一的好,赛舍他们一直都很好奇他的剑,其实是想知道的,但还要扮出一脸不屑道:“我才不想知道。”
容皓笑了,直接拔出剑来,他的佩剑是古制,极短,但是也是家传的名器了,剑锋耀眼如雪光,弹之作响,有金石之声。
“书上说君子佩剑以止杀,但剑不是盾,如何能止杀呢?自然是以杀止杀了。”他狐狸般桃花眼映着剑光,笑得弯弯,不紧不慢地道:“大周不止有绸缎和粮食,也有利剑强弩。西戎大王虽然厉害,我们大周的帝王却是天命之子,众望所归,他是不可能输的。”
西戎小孩顿时都起了哄,很是不服,还有人嚷道:“大周这么好,那你怎么会被关在我这里呢?”
“那当然是因为……”容皓故意拖长声音,卖个关子,最后才在众人的目光中不急不缓道:“当然是因为我想来你们塞上放羊啰!”
小孩们完全不信,大叫骗子,顿时一哄而散,看来有几天不会来烦他讲故事了。容皓笑着离开了河边,朝着中军的营帐走过去,这些护卫都跟他混熟了,一根筋的西戎人怎么挡得住容大人的交际手腕,自然是让他进去了。
赫连正坐在桌案后,安静看着一张地图,他近来越来越不加掩饰了,金发就垂在身后,日光一般灿烂。谁能想到呢,素来人人可欺的希罗人里,竟然能出一个这样厉害的野心家,一步步将整个西戎纳入囊中。
幽州一场大败之后,南北两院里都有了不和谐的声音,虽然慑于察云朔之威,不敢摆到明面上来,但隐约也有了点别的心思了。至于这些心思究竟有多少,那就只有眼前这位才清楚了。
但容皓问出来,却是另外一句话:“听说有人称赫连王子为太阳王?”
他讲西戎话有种别样的语调,西戎人粗野,带着草原习气,他讲出来却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赫连也不出声,只是耐心等他走到近前来,才出手如电,抓住他手腕,把他拖下来,困在怀里,懒洋洋地咬他脖颈。
整个地图都在面前展开,西戎和大周的疆域都清清楚楚,靖北已经沦陷,然而察云朔已经寸步难行,想要的江南却还在万里之遥。
容皓的目光被地图吸引了过去,看了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觉得会议和吗?”
“西戎人从不议和。”赫连淡淡道。
议和对于他们来说,是打赢之后的事,是给对方进岁贡的借口,唯独不是自己输了之后的选择。西戎人的习性很多时候都像草原上的动物,越是受了伤的狼,越是要显得一切如常,悄悄退下去。大周能收获的最大的胜利,也不过是一夜醒来后,城外的西戎兵已经趁夜退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战场。
容皓的手指修长,划过西戎的疆域,往上走,是北边的大片苍茫之地,他轻声说:“听说西域除了胡人之外,也有不少强盛国家,尤其是北方,有个十分古老的王国……”
他说的是传言中希罗人的来源,据说是在权力斗争中失败流亡的贵族,看得出已经是暮年的王国,但凡王朝,能过四百年已经是凤毛麟角。大周以武功立国,然而立国不到百年,朝中掌权的已经全是文臣,要不是还有凌烟阁和枢密院两处,就要重走前朝文官辖制武将的老路了。希罗人身上的特征,就像极每个王朝末年的景象,追求奢靡优雅,人却孱弱不堪,荒废了武功。
赫连如何听不懂。
茶楼一会,他让萧景衍见识了他,他也见识到了萧景衍,如果黑白狼王终有一战,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
他已经借用这场大战消磨了他前路上大半的阻碍,呼里舍、蒙苍、讷尔苏,挡住他的人一个个被拔去,空出的位置,他也填上不少。现在南北两院都已经动摇,而曾经阻止察云朔开战的他反而成了最聪明的人。
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他离京晚,见过不少萧景衍与庆德帝的父子交锋,确实手段不错,甚至也学了几招。他始终没机会和萧景衍交手,也许在这件事上可以比一比,看谁的手腕更高超。
但容大人一心要说服他放弃大周,转而往北上进攻,倒真有几分美人计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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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十二月,西戎按兵不动。
没人知道察云朔在想什么,有消息说西戎内部似乎出了问题,察云朔正忙着安抚,也有说他是故布疑阵的。
一月终于有了确切消息。
赫连联合南北两院的部分贵族,架空了察云朔。
没人知道那晚的主帐内发生了什么,连容皓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察云朔在那等着赫连,帐内灯火通明,察云朔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幽州大败之后,他好像一瞬间垮了下去。有伤的老人最怕冬天,之前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没法离开睡榻了。
赫连在里面说了半个时辰不见出来,紧接着察云朔召来了南北两院如今的首领,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要交权了。
赫连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繁星漫天,呼延河边下了一场大雪,淡淡月色照着雪地,显得格外的冷。主帐外的护卫留着虬须,当年是见过赫连幼时模样的,但这时候竟然也不敢和他对视了。
他们都怕他。
也只有容大人了,安静站在雪地里,披风上落满雪,这一幕像极许久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雪,长街上寂静无行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是今日调换了身份。
“喝酒吗?”容大人从怀里掏出酒来,是从北疆的游商那买来的昂贵又不正宗的烧酒,泡了干桂花,隐约有江南的气味。
他带着赫连回自己的帐篷,还是重重帘幕,容大人向来不会做事,布置得不像那个旅店,但至少悬在火堆上的铁锅里,翻滚的热汤还是一如那天一样能够温暖人心的。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容大人喝得文雅,赫连就喝得急,对于有些事来说,言语太苍白了,连文字与诗词也无力。就像没有一首诗词能准确描绘容大人常常梦见的,即将迎来一场春天的江南。
“他老了。”这是赫连的第一句话。
当年如同山一般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天空上方的魔王,战无不胜的察云朔,西戎人心中永远的王,终于也老了。他不再英明神武,昔日高大的身架也已经塌了,裹着厚厚的熊皮褥子,仍然脸色苍白,他再也拿不起刀,打不起仗,也杀不了人了。
他反抗的力度甚至比不上庆德帝,赫连像翻过一座山一样翻过了他,近十年的经营,蒙苍的旧部多半被他收服,几个没落的大部落首领都甘愿向他效忠,又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虽然南北两院仍有不少对察云朔忠心耿耿的旧贵族,但要肃清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父亲送我进京时,我还不到十岁,也好,这样记得的都是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东宫夺权很费了一番功夫,我是从殿下身上见到父子之间必经的结局的。都是这样的,哪怕是民间田舍之家,当家的位置也要一代代往下传递,我想殿下其实也没那么高兴,虽然权力尽在手中,但也失去了视为英雄的父亲,亲手打倒了儿时仰望的人……”
容大人是真的喝醉了,不仅说话有点排不好顺序,想到什么说什么。连称呼也乱了,他仿佛还是东宫那个小容大人,一心为他的东宫殿下筹谋。
赫连转过脸,安静地看着他。
真是锦绣丛中养成的小容大人,江南诗酒风流养出来的一颗玲珑心,天生的文人,总有这么多细微的感触,就算离权力这么近,也总想的是关于人心的东西。他不知道赫连和察云朔之前并没有什么视为英雄的仰望,有的只是比那黑暗得多也浓烈多的恨意、戒备、蛰伏多年的面具,就算代替他成了狼群的主人之后,那面具一时也摘不下来,只剩下手握着巨大权力的茫然。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摧毁整个西戎,就像西戎摧毁他长大的那个希罗小部落一样。南北两院的那些贵族,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就会被他带着一步步走向灭亡,连着整个西戎一起坠入深渊,从此草原上再也没有西戎这个国家。但他不会这样做,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从希罗部落抓来的小孩子,他的骨子里也留着西戎人的血。
“你不怕我继续打大周?”他故意吓容皓。
“你没那么笨。”容皓笑着回答。
大周如今已经渡过最难的关卡,熬到了西戎的权力交接,缓过这一段,如果大战再起,就是硬碰硬了。
“也许我就是想试试京城适不适合放羊呢?”
以他的手腕,打到京城还真不是不可能的事。容大人醉意上涌,一时分不清真假,过了一阵才想起来:这该死的西戎蛮子这样记仇,容大人和小孩一句吹牛皮的话,他记到今日,真以为容大人是来学苏武牧羊的,真是让人头疼。
“你这个傻子!”容皓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赫连也有了醉意了,竟然没有反抗,而是叫了一声容皓,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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