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宝乔
“这样你就信了啊?”
罗无俞走到了她面前,语气天真的笑了下。
“那你还真是好骗呢。”
他一把撩起自己的衣袖,将小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和掌心发黄的老茧尽数袒露在杨夫人的面前。
“我倒是情愿死了,也好过被自己的亲爹送进比阎罗殿还可怕的地方受训,挨打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完不成教头的任务就会被吊起来饿上一整天,就算是病得快死了都不能免罚,稍大一些就要跟别的刺客一起出去杀人,若是不敢动手,回来就又是一顿毒打,娘亲,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呢?”
杨夫人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颤抖着双手,想要去摸摸罗无俞胳膊上的伤痕,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挥开,又笑了声。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不光学杀人,还要去青楼暗寮学怎么勾引男人,怎么伺候女人,怎么玩弄人心,怎么在床笫间引诱情人说出实话,为我卖命······”
“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杨夫人已是泪如雨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忍再听。
罗无俞按住她的手腕,硬生生的拽了下来,盯住了她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说?你不想知道我在与你分开的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吗?你不为我心疼不安慰我吗?还是说,你满心满眼里,只有乐之俞才是你的孩子吗?”
杨夫人满脸是泪,哀伤的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的摇着头。
她似乎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但罗无俞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依旧一字一句的往她心上扎。
“你当年从罗家逃走时,因为我大哭大闹而乐之俞乖巧听话,你怕哭声引人来追,所以就弃了我抱着乐之俞跑了,旧朝时我不在京城露面,你找不到我还情有可原,那新朝时,罗家公子跟肃王的事儿闹得天下皆知,我不信你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好奇罗越临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年纪还正好对得上?为什么你不派人来查?你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做贼心虚,根本不想认我!”
“不是的,不是的······”
杨夫人喉头哽咽,艰难的说道:“当年我有孕之时,就听到不少罗越临同那些高门权贵不清不楚的流言,男男女女的,说什么的都有,私生子都传出好几个了,所以我以为你,你也是······”
罗越临的那些风流韵事自然是杨夫人深恶痛绝,咬牙切齿的耻辱回忆,就算知道了他又冒出个儿子,这个儿子还同什么皇子不清不楚,她只会恶心作呕,连听到都觉得是污了自己的耳朵,又怎么可能去探根问底,查个究竟呢。
罗无俞松开了杨夫人的手腕,眼神也由愤怒怨恨瞬间变化为纯真无辜,温和的笑了笑。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免得伤了我们母子间的感情,只要以后娘亲也能像爱护乐之俞一样的爱护下我,那我死也瞑目了。”
杨夫人本来是泣不成声的拿帕子抹眼泪,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抓住了罗无俞的肩膀,语气慌张的直发抖。
“他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罗无俞的嘴角慢慢的收敛起来,抿成了一条直线,半响,冷笑了声。
“放心,他好得很,正在同宁将军去往岭西的路上,以后还是会过着衣食无忧,有人宠有人疼的快活日子,你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岭西?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杨夫人想起前几天宁远承的突然来访,心里冰凉一片,又急又悔的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我不该这么大意的,我怎么能随便就放他进来,我······”
“得了。”
罗无俞瞥了她一眼,道:“你拉拢宁将军,还苦心积虑的收他做义子,不就是想为你的宝贝儿子乐之俞找个大靠山吗?这样他将来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会因为没有家世依仗就被朝臣权贵欺负弹劾,也让太子有所顾忌,不会因为喜新厌旧,想要子嗣,就轻易废黜他的皇后位,我猜得可对?”
杨夫人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罗无俞马上又开了口。
“其实何需这般麻烦,你心里也清楚,乐之俞根本就不适合在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皇城里生活,太子现在爱他貌美鲜活,等没了这股新鲜劲儿,就凭他那个愚笨不堪的脑子,只怕转眼间就能被人给害死,倒不如去岭西天高皇帝远,和宁将军做对神仙眷侣,快活又自在,岂不是两全其美?”
震惊之下,杨夫人摇摇欲坠得几乎连站都要站不稳,她一贯的冷静和雷厉风行在这一刻全然不复存在,心神大乱。
“不,不行,你们不能这么做,他喜欢的是太子,怎么可能愿意留在岭西?你们这是害了他!而且,你也不可能瞒得过太子,肯定会被他认出来的,到那时你可就完了呀······”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我自有应对之法。”
罗无俞扶住了她,又是微微笑了一笑。
“只要在那之前,您替我稍稍瞒一下就好了,我想,为了他的安危,也为了我的安危,您会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的,对吗,娘亲?”
第91章
深夜雨后,京城大街上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湿润透亮,在夜色下映照着冷冷的水光。
很快这水光便在疾驰而过的大批兵马蹄下踩得支离破碎,同地面一起,剧烈的震动了起来,动静大得仿若是要天翻地覆一般。
京城的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只听动静便知道是城门失守了,外头的兵马闯了进来,这是要直逼皇宫而去,肃清朝野,重定乾坤。
重重紧闭的高楼宅院背后,也不乏有世家朝臣里的明眼人在窃窃私语,分析局势。
“什么城门失守啊,分明就是孙清江与太子里应外合,主动开的门!”
“是啊,罗越临以为撤换了孙清江的守正之位就能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城门吏和五城兵马司里头早就被太子这边的人给控制住了,罗越临把守正和指挥使都换成自己的人又能如何,不过也是空中楼阁罢了。”
“所以说罗越临自负聪明,其实根本就看不清局势,坐上皇位的虽是陛下,又收了太子的虎符,缴了他的兵权,后来还裁撤掉了东宫羽卫,表面上太子是孤立无援,日渐式微,可他也不想想,这新朝江山都是太子打下来的,光凭他在军中的威信,有没有虎符在手还有什么重要的,照样能调动各路兵马,震慑四方,而罗越临手中除了陛下和禁军,又有什么能跟他斗的筹码啊!”
另有一人摇摇头,别有番看法。
“倒也不是罗越临看不清局势,一意孤行,而是他只能趁着太子不在京时,大胆赌上一赌,若是赌赢了,太子身死,东宫倒台,肃王又是个庸才,靠着陛下对罗越临的倚重程度,他很快就能发展出自己的势力,真正的权倾朝野,可有太子在一日,他就好比是头上悬了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重压之下,难免就会操之过急了。”
“这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摊上太子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既能领兵又懂策略,之前隐忍不发,静观其变,让罗越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行事越发的放肆乖张,弄得到处流言四起,怨声载道,太子这时再顺势而为,打着清君侧之名回京,光明正大的杀了罗越临立威,不知多少人要拍手称快呢。”
屋子里顿时响起不少附和之声。
“对啊,本来太子碍着和陛下有父子君臣的伦理纲常,不好直接动手,罗越临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白送给了太子一个大好的机会了。”
“机会也要看是谁把握啊,太子先在镇北关集结兵力,又汇同各地勤王之军,不过数日之内就连夺十几座要塞之地,就连京城外道的驻防也是他的旧部,根本不会阻拦,他这一路几乎可以称的上是兵不血刃,突飞猛进,换了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顺利?”
“的确是顺利的很,眼下离太子登位就剩最后一个阻碍了。”
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窥看外头兵马过境的一人收回了视线,意味深长的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道:“你们猜,宫里的大铜钟会在今晚撞响还是在明早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神色微妙的交换了个眼神。
宫里的铜钟只会在祭祀和皇帝殡天的时候被敲响,太子此次破釜沉舟领兵而来,便已经是同皇帝公然撕破了脸,不可能还会留着他活到明天的,当然,对外宣称害死皇帝的罪魁祸首,只会是罗越临,有这么好的替罪羊,不用白不用。
天,马上要变了啊。
宫门紧闭的高大城墙外,一个浑身带血的禁军头目正怒睁着双眼,胸口中箭,从高高的墙头坠落下来,重重的砸在乌泱泱如虎狼一般的兵马阵前。
他刚刚还在城头大声斥责太子无诏进京,夜闯宫门,是为谋逆,转瞬之间便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再也开不了口。
秦知亦坐与骏马之上,将手中用过的弓箭递给了身边的属下,神色淡淡的发号施令。
“攻城。”
“是!”
正殿寝宫里,连日来因为惊惶过度而卧病在床的皇帝听着耳边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一把抓住了罗越临的手,心惊胆颤的问。
“言初,这是什么动静?是不是他已经来了?他来要我的命了······”
“不会的。”
罗越临轻轻的挣脱皇帝的手,起身从床边站了起来。
“太子当初能甘心把皇位让给您,说明他还是有几分纯孝,弑父杀君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想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顶多也就是逼您下旨禅位,再把您软禁起来罢了。”
他说得轻轻巧巧,皇帝却听得面如土色。
禅位软禁难道就是什么好下场了吗?不见天日,困与暗室,连死都不如!
怎么会这样,朕明明已经坐上皇位了,怎么就顷刻之间高楼瓦解,失去一切?
那个孽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陛下!”
大门被撞开,有内侍连滚带爬的跑进来,两腿发软的跪在殿中,哭丧着声音禀道:“宫门被攻破,内城禁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已经溃散,太子殿下领兵正向陛下寝宫而来,马上就要到了······”
什么?!
皇帝惊怒之下仓皇坐起,胸口顿时感到一阵剧烈的闷痛,仿若有千万根尖刺在朝心脏住狠狠的刺下,令他痛苦万分的揪紧了胸前的衣襟,两眼一翻,往后晕倒了在了床榻之上。
殿中的内侍们惊慌失措的围了上去,似是无头苍蝇一般乱哄哄挤在皇帝榻前,口中呼喊不绝。
“陛下,陛下,您快醒醒啊!”
“太医呢?太医快来呀!”
“宫里乱成这样,现在哪还找得到太医啊,快想想其他的法子吧。”
“我们哪有什么法子可想呀!”
他们都是皇帝身边亲近服侍的人,若是太子登位,不可能还留着他们的命,皇帝若好端端的,他们还有一丝生机,皇帝若是死了,他们也只有去陪葬的命了。
“罗大人,现在怎么办啊?您快拿个主意吧!”
被当做救命稻草的罗越临却对他们脸上的惊惶之色视若无睹似的,慢条斯理的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迈步缓缓的朝殿门口走了过去。
越是临近外面,就越能闻到弥漫而来的血腥之气,远处有禁军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还有在奔跑抵挡的,但都是螳臂当车,无力回天,闯进宫来的兵马势不可挡,飞快的往寝宫门口围拢了过来,密密麻麻如铜墙铁壁,绝不让有一个人逃出去的可能。
罗越临一身的青缎衣袍在夜风中吹得飞扬卷起,衬着他秀美儒雅的面容,飘飘然出尘脱俗,犹如仙人一般。
可惜守在门口面带杀气的士卒们并不被他的绰约风姿所打动,他的前脚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已经被两把锋利雪亮的长刀架上了脖颈。
“跪下!”拿着刀的兵朝他厉声喝道。
罗越临不为所动,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望着从人群后踏上台阶渐渐出现在视线里的俊逸年轻人,亲切的一笑。
“好歹我也算是太子殿下的岳丈,初次见面,殿下是不是该对长辈客气些呢?”
秦知亦并不惊讶。
杨夫人知道乐之俞与罗越临的父子关系是瞒不过去的,在无忧谷时,就已将当年的恩怨是非都坦诚告诉过了秦知亦,并且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因为罗越临是乐之俞的父亲就手下留情,这般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便是千刀万剐了也不为过。
直到见到了罗越临本人,秦知亦才真正明白了杨夫人所言非虚。
这的确是个虚有其表,没有半点廉耻之心的小人。
“你不配。”
他冷冷拒绝了罗越临的攀关系套近乎,刚要抬手让人把他押下去,罗越临却挑眉,拉长了声音道:“话可别说的太早,不如,先看看这个吧。”
扬袖一挥,有样碧绿晶莹的东西便从罗越临手上掷向了秦知亦的面前。
那东西还在空中飞跃时,秦知亦便觉得眼熟,待接住垂眸一看,心瞬时便沉了下去。
是那块他送给乐之俞的翡翠。
罗越临看着他的脸色,笑容如沐春风。
“如何?现在我还配不配殿下对我客气些了?”
秦知亦捏紧了手中的翡翠,抬眼看向他,语气中寒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