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越迷津淡淡道:“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主人一片心意。”
正如杀人一般,越迷津不喜欢,也不讨厌,有必要就动手,他曾经不喜欢饮酒,因为饮酒伤身乱性,后来发现稍微饮一些,能叫身体暖和,就饮一些。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话到此处,伏六孤终于反应过来,他目光一转,这才发现这盘游冬菜正摆在越迷津面前,总算回过味来,方知秋濯雪不是无端娇气,是借玩笑提醒,不由得面上一红,心下好生抱歉。
越迷津茶不多饮,话不多说,对每道菜都夹两筷子,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忍耐。
“确实是苦!我自己喜欢,忘了你吃不惯。”伏六孤独居久了,自由随性,待客难免不够细致,有些不好意思,就顺着秋濯雪的阶梯下来,“这盘我自己来解决吧。”
秋濯雪轻笑一声,又再与伏六孤说起闲话来,不经意又看一眼越迷津。
不同当年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六日,如今秋濯雪与越迷津已同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他有什么喜恶,吃好吃坏,住好住坏,都是一样坦然接受。
苦,对越迷津来讲,似乎与甜相同,都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难道他一点喜欢、讨厌的东西也没有吗?
秋濯雪端起茶杯,热气氤氲,突然暗暗笑了一声。
倒也不然,他曾经不就很讨厌我么?这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能撩动这绝世剑客的心神,多少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不过越迷津如今已放下,他们二人也已重归于好。
只是秋濯雪还是不明白越迷津心里在想什么,他想到自己耳后那缕轻轻柔柔的头发,对方指肚上的茧子虽不算厚,但擦过少有人触碰的耳廓时仍显得粗糙了些,激起一点酥麻麻的痒意。
这举动在朋友与兄弟之间,都称得上太过亲密了。
只有情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可越迷津神色实在坦然,他不过是见着一缕头发掉下来,帮忙别一下,就如同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一般随意。
要说他的行为里有狎昵调情之意,也实在勉强。
此举自然是不合礼、不合适、不恰当的,可正如越迷津所说,秋濯雪没有半点不高兴,因而从始至终,他也没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越迷津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
茶饭皆歇后,竹屋内的烛火很快就熄灭了。
冷月银泉不远处的树木之中,忽然有两双眼睛亮起,在月光下闪闪泛着光,很快,这两双眼睛就换了好几棵树,直到树木皆尽,两个小小的身影倏然没入灌木丛中,一路往前。
地上的草木渐渐稀疏,漫山遍野层层叠叠地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醉梦花,圆月盛在山顶,明晃晃地照耀下来,形成一片烂银般的花海。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赤着脚,从花海之中穿行而过,偶尔见着几只蝴蝶翩翩飞过,彩翼斑斓,这些蝴蝶素来以醉梦花为食,带有极强的毒性,墨戎人闻之变色,他们却浑然不惧,与这些毒蝶嬉戏了一阵,才奔向花海中心的高脚竹屋。
竹制的阶梯被两个娃娃踩得啪啪作响,清静全无,屋内人慢吞吞地从窗口望向他们。
“踩得好,不妨踩得更响点,踩塌之后,正好将我这屋子重新翻修一遍。”
脚步声霎时间放轻了,两童眨巴着眼睛,不去开门,而是跑到窗户下,扒拉着竹墙,一同仰起脸来看着他。
“藜芦。”
“藜芦。”
二童原是双胞兄妹,男童叫做赤砂,女童叫做雪蚕,两人生来心有灵犀,前后各叫一声,除去声音略有不同,音调平平稳稳,竟然一模一样。
藜芦倚靠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书,似乎不觉得叫两个孩子待在屋外说话有什么不对,也没有着急唤他们进来。
“藜芦。”
“藜芦。”
雪蚕先踮了踮脚,试图重新唤起藜芦的注意力,赤砂紧随其后,又叫了一声。
“初夏未至,两只小蛙就叫得这样勤快。”藜芦叹了口气,将书合上,“莫非是他不在家,你们没讨到糖吃?”
“不是。”
“不是。”
二童齐齐摇头。
“那就是他有贵客到访,你们不敢入内。”藜芦仍然不紧不慢,“而且这客人不是墨戎中人,武功还相当高强。”
雪蚕瞪大眼睛:“藜芦知道?”
赤砂歪了歪头:“藜芦偷看?”
藜芦轻笑了一声,将书随手搁置在桌上:“这点事还需要劳动我起身?他对你们一向宠爱,纵然不是有求必应,也相差无几,倘是你们俩犯错挨骂,早就互相推脱起责任来,哪会在这里求我理会。”
“要是遇着什么危险,你们必然求援;若有人相求治病,他就该随你们一起来。既然他在家,你们又没讨好,说明连门都没踏进去,那么必然是他家中来了客人,却是你们害怕的客人。”
雪蚕点点头道:“很可怕。”
赤砂随之补充:“很惊人。”
二童说得煞有其事,藜芦却只笑不语,站起身来将炉中的香料换了一味,不紧不慢地调和香味,目光凝望着灰烬之中的灰色蛊虫。
不见藜芦反应,雪蚕跟赤砂面面相觑,从竹窗爬了进去,亏得他们俩不过九岁,身形稚小灵活,竟从容钻了进去。
“有门不走,偏要走窗。”藜芦盖上香炉的盖,漫不经心道,“下次还是让伏六孤少给你们说什么中原大侠的故事。”
雪蚕细声细气:“又不是藜芦讲。”
赤砂一板一眼:“是藜芦教我们不要拘泥于一种方法。”
“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伏六孤惯的。”
藜芦语气仍没什么变化,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下来,捞起未看完的书继续翻看,很快就感觉双腿一沉,两个娃娃一左一右靠了上来。
虽然藜芦并没有表现出要听的意思,但是二童却有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要跟他说。
雪蚕的眼睛又大又亮,似乎要透过书皮望在藜芦的脸上:“伏大叔家里来了两个男人。”
赤砂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措辞,沉稳道:“一个很可怕,一个很好看。”
藜芦翻过一页,神色仍然悠闲:“是么,他倒是胃口不小。”
“他给好看的煮茶。”
“他给好看的做饭。”
藜芦甚是懒散,有一下没一下的应付:“你们不要学伏六孤,以貌取人不对,貌美貌丑都是一样,切开来并没有任何差别。”
二童齐刷刷点头。
“那么。”藜芦顿了顿,“这两人叫什么名字呢?”
雪蚕道:“可怕的叫越兄。”
赤砂道:“好看的叫濯雪。”
藜芦终于将书缓缓放了下来,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不出脸色的变化,眼底不见半分笑意。
第七十六章
伏六孤起床时, 天还没有亮。
清晨露重,潮意惹得人甚是不畅快,他就着朦朦胧胧的一点天光, 到冷泉里简单冲洗了一番,并没惊动任何人,又把头发擦干, 换上新衣,才见天边翻出鱼肚白。
他提着洗干净的衣服正打算回转时,忽听见身后传来秋濯雪幽幽一声:“哎呀, 咱们四年不见, 阿衡你竟学得这样客气, 过了一晚上还不忘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我是不是该知情识趣些,来晚一些?”
这话调侃意味甚浓,伏六孤咳嗽了两声, 脸上不由得泛红。
他知自己的心思绝藏不过秋濯雪这双利眼,一时羞恼起来, 以粗声大叫来掩盖自己:“你大清早不睡觉就去练功, 在这儿装神弄鬼什么!吓我这一跳!”
“我起来练功,想洗把脸醒醒神。”秋濯雪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行么?”
伏六孤只庆幸天还没彻底亮, 勉强保住最后一点面子, 挥手道:“洗洗洗。”
他正欲看似稳重实则仓惶地逃窜回自己温暖的小家, 肩膀上就轻轻搭上来了一只手。
秋濯雪的手一向都很柔软, 却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这双手虽然不会医术, 但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挽回过许多不幸,阻止了许多灾难。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这只手搭住,就一定会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然而此时此刻的伏六孤只觉得心里骤然一紧,满脑子哐当当只响起两个字来。
完蛋!
要是可以选择,伏六孤宁愿希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狼吻,哪怕是最凶残可怕的狼王也不要紧,起码事情可以简单许多。
至少那样他还有一线生机。
“阿衡……”秋濯雪感觉到手底下伏六孤的肩膀甚是僵硬,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轻轻叹息一声,很快收回手来,温声道,“算了,不同你开玩笑了,你去忙吧。”
既伏六孤不想说,他又何必勉强呢。
伏六孤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放过一马,半晌才道:“你……你不问我?”
“有什么好问的。”秋濯雪微微一笑,“我不是已说了吗?我甚是受宠若惊。”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秋濯雪如果要问,伏六孤恨不得跑出八百里地去躲;可是秋濯雪突然不问了,伏六孤反而忍不住想跟他倾诉。
秋濯雪虽然比伏六孤要小一岁,也经常逗得他说不出话来,但是伏六孤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要是有人能令他完全信任,只可能是秋濯雪。
“走吧。”伏六孤忽然说,“天快亮了,冷月银泉的日出很特别,你该看一看。”
他们俩沉默着回到小屋,伏六孤将自己的衣服晒好,随后两人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仰头看着太阳从草木与瀑布之中升起。
冷月银泉四周草木繁茂,月色下极是幽深,此时由晦转明,日出而烟消雾散,骤然将凉夜扫荡一空,照耀得水光灿烂,令整片天地倏然明亮起来,仿佛置身仙境。
伏六孤痴痴望着天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道:“其实这已算不上日出了,可是我每次看着整座冷月银泉随之亮起,就觉得甚是壮丽。”
就如同墨戎虽不是塞外,但……他已经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秋濯雪却鬼使神差地想起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春晖犹如赤丹,将江水染透,盛开满江红枫。
那自然是很美的,与冷月银泉的是截然不同的美。
可是更美的,更震撼人心的,秋濯雪却也见过不少。
秋濯雪很快回过神来,低声道:“的确令人见之忘忧。”
“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景色。”伏六孤没看出他的失神,“我这些年来待在墨戎,看到不同的美景,总是想想你要是见到了,会是怎样高兴……”
秋濯雪心下一暖,他与伏六孤虽非是血亲,但在两人心里,彼此都犹如手足兄弟一般,特别是在伏六孤的爹娘离世之后,他对中原唯一的惦念就只剩下了秋濯雪。
秋濯雪看得出来伏六孤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只是一时还未能说出口来,也不急着催促,只是他虽然善解人意,但旁人却未必有这样的体贴。
就在这时,冷月银泉外忽然出现了十来条人影,站得不远不近,并没有走进来,只是远远地说道:“伏六孤,你果然带了外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