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伏六孤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秋濯雪倒是早有预料,之前毒草三人组警觉非常,想必圣教一定会有所提防,然而他忧心伏六孤的情况,实在管不了许多,只是没想到竟会来得这样快。
“并非是他带人进来。”秋濯雪缓声道,“是我不请自来,不知几位是?”
一人冷笑:“你已一脚踏进了墨戎,难道不知道我们是谁么?”
秋濯雪甚是淡然:“只怕阁下还未有名到这地步。”
“你!”
又一人拦住他,曼声细语,显然是名女子:“我们墨戎并无官府朝廷,由圣教所管,我等皆是圣教中人。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极为讲理,纵然我们再没名气,到底是此地主人,贵客即便再有本事,也是客人,不经通报,私自擅闯,显然不是常理,是么?”
这女子语调虽然温柔,但绵里藏针,甚是犀利。
秋濯雪正要说话,忽被伏六孤拦下,只听他冷冷道:“哼,原来你们还知道此地有主人,原来你们还记得常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当死人!”
“伏六孤,你应当明白,若非巫觋大人慈悲,你根本无法住在冷月银泉。”这女子又道,“你不知感恩也罢了,如今竟然还将外人……”
伏六孤口吻甚是狂傲不屑:“半枫荷,你不必花言巧语,我的命是藜芦救下的,冷月银泉也是藜芦所赠,跟你们的巫觋大人全无半分干系,你不必拿来要挟我。要是想翻旧账,回忆往昔,不如咱们提一提野葛毁诺之事?”
野葛毁诺……
秋濯雪已明白过来:噢,就是救下伏六孤,却因输了打赌而反悔自尽的那一位。
野葛乃是断肠草的别名,是一味极毒的毒草,想来他本人定然没有想过,自己最终会服毒自尽。
外头倏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听半枫荷道:“伏六孤,你不必拿藜芦大人来吓唬我。”
她声音虽仍平稳,但气势已弱了许多。
这显然不是因为伏六孤,而是因为那位藜芦,此时此刻,秋濯雪倒是真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藜芦大人感到好奇了。
“藜芦大人护着你,不过是因为你是他的人罢了。”半枫荷冷冷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墨戎的规矩就是如此,我的确奈何不了你,可是你这放在心尖上的小情人却休想活命!”
此话一出,伏六孤原本还很狂傲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在了脸上。
秋濯雪因为之前的经历,还有毒草三人组的提醒,接受极为良好,乃至于昨夜还不忘提醒伏六孤几次。
他甚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伏六孤,眼神里似还充满着趣味:“……”
伏六孤的表情却有些扭曲,冷汗一下子从额头流下来,几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而是低声怒吼起来:“……半枫荷!”
在伏六孤的爹娘离世之后,他心中最亲的人就只有秋濯雪了,也是因此,他虽对中原并无半点归属感,但仍自称是中原人。
他也知道,当年因为一些意外,墨戎许多人误解了他对秋濯雪的感情。
只是背地里谣传,到底跟搬到台面上不同。
半枫荷只当是拿住他的软肋,此时恼羞成怒,暗暗欣喜起来。
她当然没有什么成人之美的念头,而是在故意试探。
当初伏六孤被野葛卖给了藜芦,他醒来后只答应报恩,却绝不承认自己是藜芦的财产。
伏六孤天生一副硬骨头,无论遭受何等折磨,都不肯屈服,最终连藜芦大人都不得不松口放弃,放他自由。如此一来,伏六孤就没有留在墨戎的理由了,寻常人只怕跑也跑不及,可事情却出人意料,他竟厚着脸皮向藜芦大人求医,想要一枚能够治愈心疾的丹药。
更可笑的是,这枚心药,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求,而是为了他这一生最重要之人的朋友而求。
藜芦大人不允,伏六孤便不肯离开。
因此巫觋大人才要将伏六孤赶出墨戎,却没料到藜芦大人竟然出手,想来也是,无论伏六孤承不承认,他到底是藜芦大人的财产。
藜芦大人如何处置是一回事,却不允许其他人为自己处置。
因此半枫荷不敢轻易进入冷月银泉,除去伏六孤本身的威胁之外,她更加恐惧的是藜芦大人。
既不能对伏六孤下手,就只好从外人身上下手,方才伏六孤那些酸溜溜的话,半枫荷听得简直倒牙,什么“我知道你一定喜欢”,什么“你会是怎样高兴”。
是人总有缺点,这人虽然是个了不得的硬骨头,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实在是个少见的痴情种。
半枫荷吃吃笑道:“难道你还未向他表达情衷不成?哎呀,这全是因为墨戎与中原风俗不同,非是我有意说漏,你都说得这样直白了,我怎想得到呢?”
秋濯雪意味深长地看着伏六孤。
伏六孤的脸上,已变得一阵青一阵红。
在秋濯雪饱受流言的这些时日来,他所有的“情人”都颇为从容。
带头的风满楼淡定从容,庄门一闭,毫不在乎;有关越迷津的谣言,早已止于那个夜晚;活见鬼的九冥候跟柴雄则是都已死得干干净净,要是走得快,眼下已经投胎了;黑凤凰对这种流言更是半点不在乎;至于步天行,他还不知醒了没有……
如今看到伏六孤与自己遭受同样的打击跟震撼,秋濯雪不知怎的,格外欣慰。
而伏六孤看起来,实在很想要昏过去。
伏六孤几乎顾不上半枫荷,立刻对着秋濯雪结结巴巴起来:“不!濯雪,你听我说,我对你绝对没有任何想法!我喜欢的人……我……不是,我……我一直……
秋濯雪很明白这种感觉,他点了点头,满怀同情:“我知道。”
半枫荷轻笑起来:“何必解释呢,伏六孤,你为了他几经生死,你为了他受尽苦楚折磨,难道你真的宽容大度到这种地步,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在一起?”
秋濯雪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变了,连声音都已沉下来,缓缓道:“几经生死,受尽苦楚?”
伏六孤才刚被秋濯雪安抚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怒吼起来:“半枫荷!你住口!”
“看来他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意。”半枫荷懒散散地笑起来,“我虽然铁心石肠,但见之也不由得感动万分,你为他努力四年,其实也已尽力了,他来寻你,更是体贴。”
“不如这样吧,伏六孤,我做个好人,就当今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我也什么都不曾看见,你们就此离开墨戎,对你我都好,如何?”
半枫荷的声音刚停,忽觉得身体一轻,手腕一沉,竟叫个从未见过的美男子挽住了腕子,不由得脸上一红。
眨眼之间,她就发现自己已被带入冷月银泉之中,却无人反应过来,才骇然起这人身法之精妙灵巧,实在生平罕见,不由得脸色大变,当即勾手为爪,要往秋濯雪脸上扑去。
“姑娘在外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不嫌口渴吗?”秋濯雪挽着半枫荷,稍稍侧过脸,化去她袭来的一爪,风度翩翩,“不如进来一叙如何?我等请你一杯茶水,各自消消火气。”
有人终于回过神来:“枫姐,你如何?!”
又有人叫:“混账!将半枫荷放回来!”
然而这些声音始终在外徘徊,无人敢步入冷月银泉半步。
半枫荷一连出了十来招,秋濯雪都不动声色地化去,虽才不过几步地,但她脸上已沁出冷汗来,知晓这人近身的本事恐怕还在伏六孤之上。
好在半枫荷也绝非是什么胆怯之人,见势不好,立刻换上甜蜜笑脸:“好贴心的郎君,我就饮你一杯茶又如何?”
秋濯雪又对伏六孤道:“阿衡,你意下如何?”
伏六孤虽然不忿,但仍忍气吞声,闷声道:“你说如何就如何。”
半枫荷却甚是错愕,她所知道的伏六孤性情孤傲,对上藜芦大人时都面不改色,在这美男子面前却乖得像个小宝宝。
她又仔细一看,见伏六孤竟梳洗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神情古怪复杂起来。
女子去见情郎时总是会细心地梳洗打扮,这是人之常情。
“男人啊,心里爱得要死,嘴巴却硬得能凿穿石头。”半枫荷眼睛一转,忽掩嘴笑道,“俏郎君,你说是不是呀?”
秋濯雪:“……”
伏六孤:“……”
第七十七章
招待半枫荷的当然不会白蕊寻春。
普通的绿上霜, 叶子谈不上饱满,还有不少茶末碎,热水冲滚, 浅浅浮在杯上一层。
不过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伏六孤竟还愿意看茶,而不是直接一杯热水招待, 已足够令半枫荷吃惊了。
这让半枫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这面生的美男子言行之中与伏六孤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昵之意暂且不提,只说他坐在这里喝茶, 伏六孤殷勤地跑前跑后, 活像他才是久居冷月银泉的主人, 就足以叫人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了。
半枫荷端起茶,轻抿一口, 目光仍在不住打量四周。
“十四人。”年轻而平静的声音倏然在半枫荷的身后响起,“八男六女,秋濯雪, 要我动手吗?”
半枫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八男六女,是她带来的人, 加上她, 总共十五人。
半枫荷猛然转过身去看,发现屋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少年郎, 气势逼人, 难以忽视, 光是与他对视就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她带来的人虽然谈不上数一数二的好手, 但是本事也绝不会差, 倘若换个人说话,半枫荷早已经大笑出声, 可是看着这人的眼睛,她非但笑不出来,还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今天简直活见鬼了!
“越兄啊越兄。”秋濯雪似是感慨,又似是在调笑,坐在桌前摇了摇头,“佳客在前,难道你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吗?”
“既然为敌,我不怜她。”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也不必她来惜我,很公平。”
半枫荷只感如芒在背,一动也不敢动:“……”
她虽没有见识过这人的本事,但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已足够告知半枫荷,她在此人面前绝无半分还手的余地。
公平……公平……公平个鬼!
要不是半枫荷涵养不错,险些破口大骂起来,她勉强维持住笑脸,柔声道:“我等并无恶意……”
越迷津看了她一眼,迫使半枫荷把剩下的一番话咽了回去。
她发现要与一个过于讲理,又很显然有自己一番道理的男人试图讲常理,实在是有些太过勉强自己了。
半枫荷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秋濯雪早就在徐青兰一事上领教过越迷津的脾气了,因此只是觉得好笑,倒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清楚,对于越迷津这样的人来讲,对手从没有男女之分。
伏六孤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越迷津,又看了看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的秋濯雪,一时间觉得内心甚是复杂。
倘若是他来说这句话,秋濯雪后头只怕接着七八百句调侃。
从昨天晚上起,伏六孤就感觉到秋濯雪对越迷津的偏心实在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现在看来,岂止是明目张胆能形容的,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多谢越兄美意了。”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诚如这位姑娘所说,我等既是在墨戎的土地上,还是守些规矩为好,不要轻易妄动刀兵。”
半枫荷感到身后杀气骤然一松,几乎整个人都要软下去。
“半枫荷姑娘请饮茶。”
半枫荷惊魂未定,自秋濯雪的手中接过茶杯,目光也一同转过来,却不由得呆住了。
秋濯雪无意恐吓她,只想从她口中得知些消息,因此出声安慰:“我这朋友性子耿直,望你见谅。”
他眉眼之中风流暗蕴,谈吐弘雅,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从容,恰逢朝曦正好,照得睫羽欲振,眼眸盛满琥珀光,金辉落在乌浓的发上,淌出一段漆亮的流光。
半枫荷咬住红唇,手指在自己的小辫儿上纠缠不休,目光睇向这俊俏的美男子,倒有些明白伏六孤为什么会倾心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