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神的野鬼
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太久,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谢珩比谁都更懂得李稚的心思,所以当霍玄发现自己劝不动李稚,转而往他身上投来注视时,他什么也没说,李稚不在乎所谓的首功之名,他志不在此。
傍晚,众人陆续离开,李稚心情愉悦,一抬头却见霍玄正望着谢珩,等霍玄与众将一齐退下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群背影,“我总觉得霍玄对你的态度,”他别过脸看向谢珩,“很不一般。”
谢珩道:“是比旁人更尊重些。”
李稚摇头,“不止,他在意你。这是一种自己人与其他人的区别,他将你视作自己人,别人都是其他人。我记得他夜间时常找你闲谈?”
谢珩道:“偶有一两次。”
李稚的眼神不动了,“聊什么?”
谢珩一下子的确没回想起来具体内容,“也没有什么。”
李稚道:“他从不找我夜聊。”
萧皓本来还站在一旁,听着听着好像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忽然转身出去了。
李稚看了眼自觉消失的萧皓,重新看向谢珩,“当初在玉泉城时,他也主动递信给你,在这军营中,他只信你一人。”他慢慢拧眉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倾慕于你?”
谢珩道:“他不敢。”
李稚不解。
谢珩道:“小殿下生性霸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相信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稚原本只是想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被一句话就给反杀了,“……别这么称呼。”
谢珩看上去也不在意,只是望着他,鸦羽似的眼睫下倒映出一片温柔光影。
李稚似乎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说的是霍玄。”
“我知道。”谢珩停了下,“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李稚感慨道:“他像他的鹰,渴望一飞冲天,翱翔于九霄,纵横于天下。”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谢珩道:“再等等吧。”
李稚道:“那下回他若再找你,你要同他说清楚,你已是我的人,不容觊觎。”
谢珩似乎笑了下,“好,我会告诉他,我已心有所属,再难理会他人。”
李稚一直看着他,心中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诗中君子总要以香草美人自喻,“今晚留下来吧。”他伸出右手,按住他的手臂,“我也有话想对大人说。”
谢珩望向一个方向,李稚察觉到异样,也随之回头望去,突然一愣。
裴鹤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脸上没太多表情。
走慢了。
李稚显然没搞明白他怎么在这儿,在他的注视下,裴鹤转身往外走。
屋中静了片刻,“这……”李稚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反过来握住,他一抬头撞入对方眼中。
“人生短暂,有约不赴,岂不辜负一片真心?”
李稚盯着他,眼睛犹如春江明月,一点点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稚:霍玄咋不找我聊天呢?
萧皓:聊什么?聊你杀他爹,杀他哥,还是杀他全家?
李稚:他要是想听,我也不是不能聊。
霍玄:……想破我防是吧?这是能说的话吗?你们这什么小剧场,你们针对我,我举报你们血腥暴力!淫秽色情!封掉!统统封掉!
破烂的小剧场被霍玄举报,没得了。
第164章 天下英雄(二)
李稚下令驻军的地方是一座荒城,它有一个古老的名字,灞州,据说,在这儿埋葬着汉室一位通晓音律的皇帝,南国军队驻扎在荒草埋没的山坡下,旌旗当空,不见当年帝王冢。
周国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全军将士为之躁动,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像爆炸一样传遍山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地相拥在一起,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雍州将士连续三日三夜聚在军营中喝酒,这一次是真的酣畅淋漓,不醉不休。
众人喝得高了,叫嚷起来,要将全军大将都聚集起来,比拼谁的酒量最好,就连只是牵马路过的霍玄都被他们拖过去。
幽云人身上多任侠之气,霍玄推辞不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司马崇惊叹道:“想不到霍将军的酒量如此之好!”
霍玄道:“我少时荒唐浪荡,爱在街头厮混,时常与人斗酒,一入军营光阴似箭,如今想想,那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司马崇道:“谁年少时不爱银鞍白马豪气干云,又何来荒唐浪荡一说?只恨当年没机会去幽州,否则当与少将军在街头共醉三千场!好就好在如今也不迟,这碗酒我先干为敬,这辈子能与诸位生于同一时代,一起驰骋疆场,亲眼见证神州收复,千秋功成,三十年值了!”
孙荃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建功立业之心,吞吐宇宙之志,我与诸君并肩作战,干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便是共饮完这一坛酒,即刻就死又何妨?”
司马崇已经喝得很醉了,他连连摇头道:“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霍玄笑道:“绝不后悔!”
酒碗相撞在一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尽兴时。
人间又见三月天,北国春来迟,山林中下起雨来,枝头挂了一点青。
灞陵的山间有一小座亭子,风吹雨打,木石皆旧,谢珩见军营如此热闹,他来到亭中坐了会儿,脚步声交杂着雨水声响起,他回过头去,示意裴鹤先行退下。
一只鹰、一个人出现在漆黑的山林中,霍玄冒雨而来,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的红泥酒坛,常年挽弓勒马的右手则是提着一盏昏暗的灯,浓郁的酒气在雨中弥散,清冷光华照亮他的脸,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谢珩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为他预留了一个位置。
霍玄坐下后,将酒坛置于石桌上,又变出两只杯盏,他像是深深惊喜于在这无人的山中找到一位同好,“我想起去年从幽州来到北地,途中与祁都、崔嘉率军与氐人交战,天空忽降暴雨,将士深陷泥泞寸步难行,苦战十数个日夜后,终于险胜,想要夸兵庆祝,却没有酒水,忽见山涧有一处泉水,想起酒泉之名,便摘下酒壶倾倒在泉中,让全军共饮,今日大功既成,来到此地,不能不喝。”
谢珩闻声抬起手,接过他递来的那盏清酒,两人喝了会儿,霍玄本就浑身酒气,此时醉意愈深,眯着眼默然不语,这山间的雨越下越大,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尖顶上,间或幽光闪烁,像有神龙在吞云吐雾。
“谢大人,你见过龙吗?”
“将军说的是潜游于深渊的龙,亦或是行走于人间的龙?”
“自然是人间的龙,既是神物,又岂甘心潜龙在渊?”霍玄双眼迷离,抬头时却崭露出一道光芒,他确实喝得很醉,一张口便滔滔不绝,似乎要一次性说个痛快,“我少时不爱读史,却偏爱钟群的《鸟兽志》,龙腾九霄,鲸吞天地,鹰飞四海,一鸟一兽都在竞相争辉,这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大千世界。谢大人博古通今,看这万类相争,像不像当世群雄,在大地上竞先逐鹿?”
谢珩道:“将军是想要数一数这世间群雄?”
霍玄看他,“谢大人觉得,当今天下有几人称得上英雄?”
谢珩道:“这要看将军心目中认为何谓英雄?”
霍玄道:“善战者有赫赫之功,却无左右天下局势之心,如孙氏兄弟、司马崇等人,虽百战不殆,却格局不显,不足以称得上一个‘雄’字,当列为名将,流芳青史。”
“又如尊甫大人,乃至故去的广阳王、愍怀先太子等人,虽有左右天下局势之心,却无横扫寰宇之力,功败垂成,也不足以称得上是英雄。”
“亦或是当今军中两位殿下,”霍玄说到这儿忽然停下,“赵乾有澄清玉宇之心,也有长驱六举之力,他本该是个英雄,只可叹病体残躯,天生遗恨,这是上天降下的命运,他虽有英雄之名,却注定有名无实,有始无终。”
谢珩道:“既然他们都难称英雄,那除此之外,还有几人?”
霍玄道:“在我眼中,何谓英雄,胸有千万丘壑,气吞江山如虎,一举一动皆能牵动乾坤,一念起就能左右天下大势者,方为英雄。如我所言,世间英雄仅有三人,赵衡、我,与谢大人你而已。我们三人中,赵衡将机锋潜藏于下,绝不轻易示人,他无需争夺名号,待将来新朝始立,赵乾病退,他自当在帝王列传占一大篇。”
“二殿下的路始终是那一条,只是还不知谢大人与我,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借酒发挥也好,醉后真言也罢,他最终仍是把这番话给说了出来。
谢珩心中一声叹息,望向山中,暴雨成阵,轰隆声不绝于耳,“新朝近在眼前,看来将军是想排云布雨,为这天下先划一划势力范围?”
霍玄满眼醉意,两指捏着杯盏,不轻不重地敲击石桌,“双王固然功勋卓著,但幽云众将也为北伐肝脑涂地,金陵十万子弟长眠于清江,三方势力携手并进,才共同成就这不世之功,今日的战果该由众人共享,那这天下又为何不能共有?一统中原又如何,三分天下又如何?”
他忽然抬眸,眼底波涛晦暗,“什么是改朝换代,是天下一新,是天翻地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如若新朝统一,赵氏登基,双王势必要扫除旧势力,金陵首当其冲,建章谢氏六百年簪缨,谢家人为北伐流血无数,谢大人当真能眼见着它消亡于历史中?若不愿,又为何不肯一试?”
权谋,其实跟情爱一样,讲究一个藏而不露,欲语还休。霍玄平日沉稳谨慎,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谢珩知道他为何非说不可,因为来不及了,再过两日,赵乾就将入主都思城,天下统一之势将不可抵挡。
幽云,古称燕赵,当地豪侠之风盛行,人人脑后生反骨,忠国却不忠君。对霍玄而言,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绝不是他想要的,三足鼎立、划江而治才是他自始至终的心愿,这世道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然是英雄,又岂甘于屈居人下?
大争之世,不就讲究一个“争”字吗?
然而幽云虽有独立之心,却不可能自立门户,他必须拉拢一股更强大的势力,联合制衡双王,在霍玄眼中,作为士族掌舵人的谢珩,从一开始就与他利益与共,只要两人联手,天下局势尽在掌中。
北伐战争中双王大放异彩,威势一举冲到巅峰,四海莫不臣服,这背后是谢珩主动将自己的功绩隐去,任劳任怨为新君铺路,世人总下意识会将他当做一位谋臣策士,但霍玄心中清楚,这人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的手能轻易地从乱世中扶起一位帝王、一个王朝,他的想法也将决定着这天下未来十年的走向。
霍玄道:“江山如画啊,大人心中当真不曾有任何留恋吗?”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人间的苦雨下了多少个春秋,山中忽然传来一两声狐狸叫,谢珩终于道:“此地名为灞陵,葬着汉代一位皇帝,凄风苦雨经年不绝,曾经的风水宝地也变成荒山野岭,多少弦歌再也听不见了。人生短短数十载,留恋的东西太多,能得到的又太少,帝王将相,天下共主,几十年后也终不过山中一堆滞骨罢了。”
“汉室灭后,天下纷争不休,南北隔绝三百年,才终于迎来今日统一,万众一心,大势所趋,非一两人可以阻挡。将军若是问我,人心所向,亦是我平生所愿,中原疆域不可分裂,没人想再起兵戈,江山确实如画,但只留这一眼在心中便足够,历数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谁又能永远拥有它?”
“争雄之心,人皆有之,将军是忠勇之人,”谢珩望着他,“喝完这盏酒,放下吧。”
山中风声如吼,霍玄迟迟没说话,谢珩的眼睛犹如一汪深湖,任凭人间风风雨雨,始终波澜不兴。
“双王登基,新朝一统,世间可就再无建章谢氏了。”
“三百年乱世已过,功成身退,世间本就不再需要建章谢氏了。”
霍玄久久地盯着谢珩,良久,他重新端起眼前的酒杯,对着谢珩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李稚换了身衣裳,从军营中回来,正好撞见裴鹤,对方朝他行礼,“见过殿下。”
李稚随口问道:“你家大人呢?”
裴鹤道:“与霍将军在山间亭中闲聊。”
李稚闻声笑了,往后山方向望去一眼,雨下得又密又急,什么都看不清,“你在这儿等他?”
“是。”
李稚道:“你去找司马崇他们喝酒吧,他们都在军帐中。”
裴鹤明显迟疑片刻,“是。”他转身离开。
李稚并未上山去寻找,他将手中的提灯随意地挂在树梢上,烛光一碰到雨水立即晕散开,金灿灿地照亮一大片树林。
风雨转小后,谢珩离开亭子,沿着山道往回走,在行至山涧时,他停下脚步,望向那道撑着竹骨伞立在光雨中的清瘦身影,他静静地看着他,一直也没有发出声音。
李稚等了大半个晚上,此刻正借烛光看山中雨景,枝头鸟雀突然飞起来,他回过头去,在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轻轻地笑起来。
谢珩道:“等了很久?”
李稚道:“没有,刚到。走吧,一起回去。”
李稚又道:“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下山?”
谢珩没有说话,李稚想了下,“罢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
第165章 天下英雄(三)
谢珩很早就知道霍玄的心思,暗藏野心的眼睛总是与众不同,李稚也有所察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正如两人私下商量时所说的:“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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