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神的野鬼
中书令是中枢要职,身居高位不免忙碌,霍燕没有多想,点头道:“应该的。”
霍燕与徐立春一同来到清溪旁,看红枫如火球似的飘在水上,秋风乍起,冰雨如阵打在水中。
“总以为南国风光就是水波潋滟、桃红柳绿,原来也有这样磅礴浩瀚的一面,果然不来亲自来见一见,不能识得真面目。”
徐立春从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中敏锐察觉到了霍燕对南方权力中心的向往,儿子与父亲虽然身体中流着同样的血,却往往在性格、观念上有所不同。徐立春想起当初侍奉谢照时,他曾经代谢照接待过并侯霍荀。老并侯那时不到五十岁,和雄姿英发的大儿子相比,他身材矮小,头发稀疏发黄,面容晒得黝黑,虽然穿着流晶逸彩的一等侯爵朝服,却不伦不类,像个骤然发迹的农民。
彼时的霍燕正值青年,第一次跟着父亲入京,前来谢府拜访,听见父亲对年轻的谢照说满城皆是珠玉,令让他们这些山野村夫自惭形秽,忽然别开脸去。谢照注意到了,便客气地邀请霍燕参加家中私宴,并引他与自己同主位而坐。
宴会结束后,谢照将一块汉制冰螭玉带钩赠给霍燕,却被霍燕冷冰冰地以不合制为由当堂拒绝了,霍荀也忙婉拒说儿子的职位配不上,谢照当时笑了下,说了句“龙凤之姿,有何配不上的?只怕将来还要看不上。”最后倒也没有强求。
徐立春记得,谢照当时望着霍家人离去的那群背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还会回来的。”
年纪轻轻就渴求权力的人,不会一辈子甘做附庸。
此时霍燕撑着柏油竹伞站在山前,看银色的雨与火色的枫共同坠落在宽阔的溪流中,回忆往事,不自觉白驹过隙,忽然叹息一声道:“这盛京城的雨声令我想起遥远的青春往事,这样的潋滟风景,这样的青春年华,如何不令人留恋?老则老矣,一事无成,全都辜负了。”
徐立春道:“将军若是喜欢京城美景,不如留在这儿小住几月?”
霍燕摇头道:“西北的局势日益复杂,幽州恐怕离不了我。”
徐立春道:“左右不差这两三个月,盛京城的风景不止这独独一处,将军尽可缓缓欣赏。”
霍燕笑了,却仍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徐立春能感觉到霍燕内心的犹豫,他并不着急,谢珩临行前曾交代过他,面对霍燕时,什么都不必多说。他静静看那伞下的银色雨帘,道:“若是有叶扁舟就好了,在这样淋漓的秋雨中,乘江流而南下,岂非快活至极?”
霍燕点头道:“确实如此。”
徐立春转而静静望向一个方向。
霍燕忽的愣了一下,在枫山尽头,一艘窄窄的、竹制的简朴扁舟从雨雾中慢慢显现,犹如从一首诗、一幅画中走了出来,火红的秋水荡了下,扁舟上的侍者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用精瘦的手不紧不慢地撑着竹竿,他抬起右手,朝着岸上招了下,示意他们上来同游。
徐立春道:“不如一同乘舟而行?”
霍燕闻声回头看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许久他才道:“那这可真的称得上是同舟共济了。”
徐立春道:“一起吧。”
大人们忙着操心家国大计,不知情的小辈们却毫无察觉,只当这是一场应该尽情享乐的狩猎,冒着大雨跑得酣畅淋漓。霍家的几个人一头扎入了半人高的草丛中,看向远处小石潭边饮水的小鹿,霍耀反手两指慢慢从背着的箭筒中抽出鹤羽长箭,瞄准了目标。霍亮兴奋地看着哥哥们,一箭破空,鹿应声倒地,众人一拥而上。
“是头野鹿!”
“它怎么和幽州的鹿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啊?看着怪怪的。”
“这是石斑麋鹿,中原百姓们又称之为‘四不像’。”
“我知道!阿爷讲故事时说过‘逐鹿中原’指的是这种鹿,它的眼睛长得真漂亮啊。”
几个霍家小孩围着那头石斑麋鹿看了会儿,霍亮伸出小手去轻轻摸了下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正在这时,一头银灰的鹰隼忽然咻的一声从极高空俯冲而下,霍耀眼疾手快,一把扯起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弟,鹰隼干净利落地啄掉了麋鹿的眼睛,抖着翅膀落回到一个黑衣青年的肩膀上,碧绿的眼中射出幽暗的精光。
众人均抬头看去,一道身影从树林中走出来,透明淅沥的林雨中,青年的脸庞瘦削又轻薄,他微微抬着头,两只眼睛漆黑无比,嘴角自然带着笑,给人一种吊儿郎当、刻薄轻浮之感。对方瞧着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衣着打扮与他们差不多,腰间的胡扣腰带扣了一半,另外一边自然搭落下来,甚至还斜插了朵沾水的花。
霍亮开口道:“十九叔?”青年肩上的鹰隼直着脖子,囫囵两口吞了麋鹿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霍亮看,霍亮下意识往兄长身后躲了下,一旁的堂兄霍观直接厉声喝了一声,“霍玄!”警告让对方管好自己的畜生。霍耀护住霍亮,盯着那名叫“霍玄”的青年看,名义上对方是他的叔叔,实际上年纪却只比他大两岁。
青年扫了眼地上的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死去的麋鹿,“可惜了。”
一句话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意指什么,说完便悠然自得地转身走了。
霍家这群小辈摆明对他这副流氓做派厌恶至极,有人低低骂了一句“傩鬼!”,霍玄肩上的黑色鹰隼回头,身体全然不动,脖颈忽的机械扭转半圈,幽绿的眼睛盯着人看,明明不是第一次了,却永远都能惊得人心头一跳。
“小心!”
在一片充满警戒的惊呼声中,青年侧过脸笑了笑,继续冒雨往前走了。
在幽州方言中,“傩鬼”一般用来形容重病缠身、外表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对身体健康的霍玄骂“傩鬼”并不恰当,但鉴于这词和霍玄这身阴不阴、阳不阳的气质实在太过于相符,又带有诅咒之意,便意料之中的成了这个青年的外号。
霍观对着扬长而去的霍玄气得不行,想要冲上去打一架,却被霍耀伸手拦下,“算了算了,别跟他置气,由他去吧。”
霍耀安抚住气愤的堂弟,重新看向那道远去的背影,内心也是一阵无语。
霍家人信奉多子多福,老并侯一生有二十多个儿子、三十多个留赘的女儿,霍玄作为霍荀的第十九个儿子、霍燕的弟弟,母亲只是个出身卑微的继室,他在这个俊杰辈出的大家族排行垫底,二十五岁还没有娶妻生子,整日跟狐朋狗友鬼混,家中数次给他安排职务,但架不住他好吃懒做,一大把年纪仍是一事无成。
霍燕作为长兄,抱有一种长兄如父的博爱心态,认为自己对家中所有的兄弟姊妹都负有责任,为了提携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帮他改掉这些纨绔毛病,此番他特意将他带入京城中,想要他见见世面,也有激励他奋发图强之意,但霍玄显然不是他能够扶上墙的烂泥,别人一进盛京城都兴高采烈,唯有他整天问何时回幽州。
霍家的孩子们瞧不起霍玄再正常不过了,家中的父兄个个都是英雄豪杰,唯有这个人整日东倒西歪的拎着只鹰隼,好像得了软骨病,见到谁有出息就冒出一句“我看也不过如此”,这种阴阳怪气的人谁能瞧得上他呢?几个少年打猎的兴致全都没了,背地里痛骂了一阵霍玄,扛起麋鹿回去了。
神出鬼没的霍玄唬完几个小辈后,一个人登高远眺,巨大的鹰隼在暴雨中盘旋了一周,猝然落回到他的肩上,他低声道:“确实是块好地方,可惜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啊。”碧眼的鹰隼提溜着眼珠子瞧他,听懂了人话似的,他丢了块肉给他,“还是幽州好。”
傍晚山脚下,麋鹿挂在架子上,霍家的少年们正聚在山边的野亭中避雨,他们在等待着暴雨后天空重新放晴。
忽然有侍者来通报,“小公子们,将军派人来传话,说我们将要在盛京小住两月,待会儿将猎物都带回武安府去。”
“太好了!”几个年纪偏小的少年蹭一下窜起来,兴奋道:“我还正说今天没有尽兴,想要到处再转转呢!”
年纪稍长的如霍耀等人要稳重许多,听见这则消息时眼睛一亮,互相对视一眼,笑了起来,顺手摸摸弟弟的脑袋。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时,一道不合群的声音懒懒地响起来,“我要回幽州。”
众人全都顺着看去,却是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霍玄。
霍观一脸晦气,拧眉道:“又是你?你又要干嘛?”
霍玄拍拍自己的鹰隼,“回幽州。”
霍观不耐烦道:“你刚没听啊?伯父说我们要在盛京多住一阵子。”
霍玄想了想,还是说:“我要回幽州。”
霍耀立刻拦住暴躁的霍观,对霍玄道:“我们在盛京多住两个月,到时再回去。”
霍玄听懂了,一拍手,转身往外走,霍耀立刻喊道:“你干什么去?”
霍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回幽州。”
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的背影,霍耀还想阻止,却被霍观一把拽回来,“别管他!让他自己走!幽州幽州,永远待在幽州才好,他这辈子我看也就这点出息了!”
霍玄好似没听见背后的说话声,仍是带着鹰顾自往前去了,一路走了很久,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转而望着一个方向。
人生东西南北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大哥,权力这条路,自古艰苦卓绝啊,各自珍重吧。
他重新看向肩上的鹰隼,“走吧,就我们两个回家。”
第93章 身世逐渐解开
麓山狩猎结束后,李稚一直有意避免再见到谢珩,像是做了一场颠三倒四的梦,不敢回头细想。夜间睡不着,李稚起身来到侧居,坐在窗前吹了一整晚的风,屋中没有点灯,外面反倒更加亮些,夜光荧荧照着他的脸,雨中不时夹杂着几道遥远晦涩的更鼓声,听着莫名寂寞。
李稚闭上眼睛,心中隐隐感到后悔,却又无话可说。
霍燕心向士族一事已经板上钉钉,但李稚思索再三,仍想要再争取一下。霍燕不愿见他,于是李稚找上长公主赵颂,希望借对方的名义举办一场夜宴,邀请霍家人参加。赵颂看起来已经得了些消息,对此并不热切,“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此事变数不大。”她暗示李稚道,“有消息传来,并侯病得愈发糊涂,恐怕是很难捱过这个冬日了。”
李稚立刻懂了,霍家最看重家庭与孝道,并侯如今病重,霍燕作为长子本该服侍病榻,可他却在此刻远道来了盛京,显然这并非是他自己能拿的主意,这只能是他父亲的意思。霍荀意识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为子孙后代考虑,嘱咐儿子来到京城与士族结盟,霍燕有家族使命在身,无论李稚如何费尽心思游说,他也不可能更改心意。
李稚无从得知并侯为何忽然转变心意,他记得赵慎与他提起过,并侯是一位聪慧长者,对方虽从未在明面上表露过政治立场,但为了维护西北边将共同的利益,他与广阳王府的关系要更密切些。赵慎鲜少做无把握之事,他既然这样说,意味着霍荀在摇摆中更加心向广阳王府,然而出于利益亦或是其他无从得知的考虑,霍荀最终还是选择士族结盟,如今想要再争取,李稚身在盛京无从入手,只能让西北的赵慎或是赵元再试试。
李稚离开长公主府后,新写了一封信交给萧皓,让他立刻寄到西北去。
他转身去大理寺,隔得也不远,他拦下了前去安排马车的侍从,一个人往前走了。他刚到街口,远远地看见一个书吏在立碑阴影中握着手走来走去,神色焦虑,一见到他刷的亮了眼睛,仿佛见了救星似的跑过来,“大人!”
李稚用眼神示意他别着急忙慌的,书吏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李稚忽然看他一眼,沉默片刻,他低声道:“我知道了,别怕,你先去做事吧。”
李稚在大理寺府衙前徘徊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往里走了。府中众人倒是各司其职,但见到他时均停下手中动作,神色紧张地瞟向同一个方向。李稚直接越过竖碑似的侍卫往后堂走,穿过两道门,伸手两指拨开珠帘,看了眼内堂中那道坐着的金青色身影,眼神微微一动。
李稚站着看了有一会儿,直到谢珩察觉到回过头来,两人隔空对视。
自从麓山狩猎后,两人有十多日没见了,李稚刻意避让,却没想到对方会前来大理寺,这事情传出去恐怕又要引来一阵风波。他在谢珩对面坐下,见案几上空空荡荡,对跟进来的书吏低声道:“上壶茶吧。”
书吏哪里见过这种万年难得一遇的场面,空白着表情,忽然反应过来,忙点点头,扭身退下去了。
李稚十指松扣着坐在案前,能看出他的紧张,思忖片刻,他看向谢珩,“谢中书难得有空来大理寺,所为公事?”
谢珩上下打量着李稚,“躲了我好几日了,身体还是不舒服?”
李稚忽的哑了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微微低头掩饰尴尬,“没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笑了笑。
谢珩看着他那并不到眼底的笑容,视线慢慢扫过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入秋后天气冷一些了,多穿两件衣裳。”
李稚莫名语塞,“嗯。”
谢珩道:“谢府有两年没办过家宴了,过两日是中秋,提前搬回来吧,一起在家中过个节。”
李稚有好一阵子没说话,像是没料到,又像不知从何说起,按着手道:“我……没想过搬回去。”
谢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为何?”一句简短的话,分辨不出任何东西。
李稚语气认真,脸上仍然是客气地笑着,“我不能离开大理寺。”
“这是为何?”
“大理寺这么多人,我若是离开,留下他们将要怎么办呢?”
“尚书台会另行安排,若确有真才实学,不会没有用武之地。”
李稚揉了揉眉头,想了想,低声道:“多谢中书的好意,只是我恐怕不能答应。”
谢珩有一阵子没说话,看着他道:“你到如今仍然还要为赵慎当差?”
“我是朝廷命官,只为朝廷当差。”李稚停了停,继续道:“我原本不过是一介典簿,蒙受世子殿下器重,得以身居高位,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够背弃他。若中书今日是为了那天麓山的事才重新问我,其实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中书实不必放在心上。”
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刻紧绷着,见谢珩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像是说一个故事般,娓娓道来,“实不相瞒,第一次于永陵道上见到中书,皎若玉树临风前,一时之间惊为天人,从此心中爱慕难舍,如今既已得圆满,再不敢有所奢求,我也从未想过能回到谢府。”
李稚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但拒绝之意仍是从眼神与语气中清晰地表达了出来,这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一码归一码,他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情而改变政治立场。
谢珩忽然笑了下。李稚已经有许久没在他的脸上见到笑容了,下意识怔愣,一时猜不懂那笑的涵义。
谢珩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李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心神不宁,脑海中不断闪过谢珩最后的那个笑容,连侍者进来上茶都没听见。
李稚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刚开始认为谢珩最后的笑容是对他的警告,但细想来实在又不像,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渐渐明白过来一些。谢珩看出他的抗拒,也猜到他如此坚持必然有所隐情,但那番暗含了“见色起意、好聚好散”的话确实伤人,明知道是托词,听见时仍然是令人无语。
然而谢珩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拆穿他,唯一的反应只是很轻地笑了下。
他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
李稚神情莫名发怔,一个人垂着头在堂前坐了很久,金色的暮光落在他的肩上,他像是咽刀子似的把许多话又重新慢慢咽回喉咙。他抬起头看外面庭院中的花草,草木无情,沐浴着闪亮的金光,顾自生生发发,若是人心也能够和草木一样,世上的事情或许能够简单许多。
李稚忽然用力地按住了额头,指节寸寸发白。
谢珩一离开大理寺,脸上的表情消失,转而回谢府,一路上皆在沉思。
谢府门口,一只自京州寄来的匣子刚刚送到,额外还附着一封夹边密信。
裴鹤从驿使手中接过这两样东西,“你先回去。”他拆了信,一边往回走一边读,渐渐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一直到把信完完整整读完,他的眉头紧拧着,像是不可置信般,哗啦抖动信纸,重新再仔细读过一遍,他忽然收好信调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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