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aicaitang
暴君如此,温蓝如此。
“你不问我为什么报复他,也不问我他是谁,甚至不问他与我的关系?”
章璎反问。
祝泠子叹息,“你在我眼里是个谜团,而我不希望见到解谜的那一天,就像我永远也不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
他喜欢解谜的过程。
谜底过早摊开在手心的时候,总是觉得索然无味。
章璎歪头,“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我已饱经人世地狱般的煎熬,又怎会惧怕死后烈焰焚身?
祝泠子倒是笑了,“你这样的心态,倒对病情有些好处,万事看淡,兴许老天留着后福。”
“那便看老天爷了。”
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车夫在外头拉动了缰绳,滔天的风雪卷动帷帘,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他会死吗?”
“他会。从他踏上阿里图的土地开始,就注定会死。”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察觉到你没有死,这一切都是你逼迫他去死的圈套?”
章璎微微一顿,“如果他没有察觉到这是个圈套,他会死,如果他察觉到了,他还是会死。”
祝泠子不解。
章璎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
章璎是这世上最懂温蓝的人。
温蓝是这世上最懂章璎的人。
温蓝如果察觉这是章璎的圈套,便应该明白,这是章璎最后给他赎罪的机会。
马车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在为他而哭?”
“没有,是风大进了眼睛。”
“你告诉我他叫李勉,你却始终叫他温蓝,”
没有人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
或许他知道答案,但永远不会说出口。
后来,人们发现了温蓝的尸体。
他死在一个冰冷的雪夜。
死在一座坟墓旁。
他的手腕被剑割裂,风雪灌满伤口,他死的面目扭曲,狰狞痛哭,眼角还有一滴未曾干涸的泪,冻作冰晶状。
路过的人也好像感染到了深切的悲哀。
“这是哪里的人?大冬天跑到坟墓旁自杀?”
“看起来长途跋涉,受了不少苦。”
“这是什么东西?”
人们见他的怀中掉出了一个面具,温蓝雕刻了数百个想把章璎藏起来的面具,最终只留下了一个最好的。
但没有人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们随手扔掉了面具,面具倒插在坟头,像被丢弃的一段不被珍爱的感情。
章璎永远不会看那个面具一眼。
人们摇头,同情,叹息,将他用破席卷了,抬到草原最高的地方,那里有鸟和苍鹰来叼走他的心脏和肺腑。
他剩下一具空空的壳子,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融化了。
融化成鲜红的血和晶莹的泪,化入泥土,成为新春万物的养分。
温蓝一辈子作恶多端,到死后尸体却做了一件好事。
每一具尸体都有未尽的故事,故事里的尸体也有未尽的故事,死亡带来的是恩仇消散后的困倦与疲惫。
章璎没有去看他的故友。
他推开窗户,眼里落满了雪花。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阿姐也死了。
死在温蓝的前头,或许黄泉路上他们还能一道做个伴。
曾经少年遇到的那几个人,半生已过,或变得面目可憎,或变得饱经沧桑,一个个离开了。
章璎总是梦到他的过去。
光怪陆离,像话本子上被人操控的一生。
如果真有人操控他的一生,操控他的人在想什么呢?
一切皆是水中月,镜中花,他捞不起来月亮,嗅不到镜中芳菲。
他好像老了,近些日子总是在叹息,温蓝死前留下的面具还在他的坟头展开翅膀,蝴蝶就要飞起,不知又会引逗何方人士踏足废土。
他的生命被荒草湮没。
他是温蓝的药,他的药在哪里?
章璎迟钝地想着,良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药啊,叫李宴。
埋进土里了。
和他的过去一起。
第151章
祝泠子问的关于温蓝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他死之前猜到真相了吗?”
章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或许吧。”
替温蓝送葬的还有另一路汉人。
便是章珩与朱衣一行。
他们跟丢了人,周折来此,四处打听,却晚了一步,在两座坟墓前看到温蓝的尸首。
他们一路随行,看着温蓝的尸首被鸟兽吞噬。
朱衣却知,如此一来倒省得他动手了。
他是皇帝的耳目,此来也不过是利用章珩将章璎带回宫中,但人非草木,他一路眼看章璎没落至今,到底心有不忍。年轻的皇帝越发暴虐无情,回去之后迎接章璎的怕不是什么好下场。
但章璎死了。
朱衣除了叹息,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章珩好像看见他们几个人在章家的过往一点一点随着死亡逐渐消弭。
他对温蓝,总是自以为情深,如今见他凄凉死去,再见不到那双猫眼,竟心中平静一片,只有怅然若失之感。
现在活着的还剩下什么人?
阿姐死了,温蓝死了,还有一个远在战场的小西河王。
章璎呢?
也长埋在土里了。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
朱衣问。
章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好像老去了十岁。
“再回去,看兄长最后一眼吧。”
章珩半蹲在自己兄长的墓前失声痛哭。
活着就是为了缓慢地失去,抽丝剥茧的时候你浑然不觉,直到人去楼空,一座孤坟茕茕孑立,罩心的迷雾才会散开,露出内心的本来面目。
他错了。
章珩涕泗横流,一声声地在章璎的墓碑前磕头。
如果不是他们眼看着温蓝为此而死,又怎么会相信这墓下埋葬的人当真是章璎呢?
温蓝这样聪明,他死前一定想好了全部。
他要是死了,便能让所有人都相信章璎死了。
他算计了一辈子,连自己的死也算计着,总算还了章璎一个无忧无扰的将来。
但没有人会领他这份情。
墓碑前都是血。
那是章珩额头磕出来的。
被碎裂的石块刺穿,被杂乱的荆棘剐蹭,他像丧失五感,抱着一块墓碑哭得声嘶力竭,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章珞的遗书,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你怎么能死?阿姐为了护着你死了,你却死在她前面?”
章珩咬牙切齿,只通红的眼眶出卖了他。
朱衣看着外强中干的年轻男人,默默立在一旁上了一柱香。
小西河王曾在大殿之上铿锵直言,英雄不能无名死。
但那也不过是个美好的夙愿罢了。
章珩一字一句诵读章珞的遗书,当真字字泣血,草木不忍耳闻,最后一个字读完,章珩五脏六腑都泛起了铁锈味。
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