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缘修道
宋檀趴在枕头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求师父指点。”
夏明义拿出银挖耳,挑了挑烛芯,道:“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你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说你该找谁当靠山。”
“陛下?”宋檀连连摇头,“我害怕陛下。他说话的时候那么温和,还是笑着的,谁知道是要杀人呢。我真以为他是派太医给汤阁老诊治去的。”
“那是你笨。”夏明义道:“不过,笨有笨的好处,你再聪明,聪明不过陛下,不如笨点好。”
宋檀歪着头,似懂非懂。
夏明义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宋檀,“你今日从坤宁宫回来,见过陛下了没有?”
宋檀摇头,“我办砸了事,没等面见陛下,立刻就被他们拉来了。”
夏明义笑了,在摇晃的灯火下,他脸上的沟壑特别的深刻。
“好孩子,吃得了苦才能吃得了福,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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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极殿的东暖阁,北墙边摆着紫檀木雕龙坐榻,面前是一张御案,案上摞着一些奏折。御案旁的瑞兽香炉里燃着袅袅的苏合香,地上铺着大红金线四合如意纹地毯,檀木冰鉴里盛着数块方形冰块,镇着各色水果小食。
皇帝坐在御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拿着笔,沾着朱砂,他奏折看得很快,总是心里有十分的笃定后再下笔,笔力遒劲,没有停顿凝涩之态。
汤固倒台之后,内阁不敢擅专,大半事务都要皇帝亲自处理。好在他年轻,又勤政,事情总是处理的井井有条,庞大的帝国,每一条政令都在他的笔下。
太监悄悄走来,给皇帝换上茶。茶是狮峰龙井,皇帝端起茶,却没有喝,问道:“今日是你当值?”
六安道:“回陛下,今日原是宋檀当值,不过他挨了罚,这才换了奴婢。”
皇帝把茶杯放回去,叫仔细回话。
六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坤宁宫是如何动乱,邓云是如何拿了宋檀去打板子。
皇帝听过,没有言语,只叫把茶水换了杨梅冰来。
炎炎夏日,日头晒得地面都烫脚,几个小太监在树荫下纳凉,被人呵出来,一道去抓猫。
宫里狸猫多,因为前任司礼监掌印夏明义喜欢猫,不许宫里人驱逐打骂。但是他现在倒台了,连跟着他沾光的猫都要遭殃。
皇帝午睡起来,邓云进去伺候,他亲捧了石青盘龙窄袖常服,伺候皇帝换衣服,又弯着腰给皇帝系上腰封。
皇帝身量高,宽肩窄腰,容仪不俗,邓云到了他跟前,大气也不敢出。
窗外的太阳晒得树叶子都耷拉着,皇帝拿过湿布巾擦手,道:“坤宁宫那边,叫太医守着,务必使皇后凤体无恙。”
“大公主封号永嘉,加食邑八百户,你挑好的地方,在京中为她修建公主府。”皇帝道:“这段时间,让她好好陪着皇后,不许人在她面前乱说话。”
邓云走到跟前听着,“奴婢遵命。”
皇帝话锋一转,忽然道:“听说司礼监这几日很热闹,厂公很风光啊。”
邓云心头一跳,他琢磨了一会儿,学着夏明义的样子赔笑道:“都是主子的恩典。”
皇帝摇摇头,“这话朕听腻了,以后不要再说。”
这是一个信号,表明皇帝虽然放过了夏明义,但是夏明义绝不会再有起复的机会。
对于邓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但是邓云一点也不敢放松,他躬着身子,等待皇帝的示下。
“连几只猫都容不下,你也太轻狂了些。”皇帝睨了邓云一眼,将布巾抛回给他。
邓云接住布巾,跪在地上叩头,“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皇帝越过他往外走,道:“朕教你,你也要好好学,回去拟旨吧,坤宁宫的事,不要再有差池。”
皇帝走后,邓云站起来,出了一头的汗。他不知道哪里犯了陛下的忌讳,换来今日这番敲打。
只是因为几只猫?邓云琢磨着,还是在说夏明义的余党。他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往夏明义的院子走去。
夏明义自小伴着皇帝长大,整个宫里,没有比他更了解陛下的人了。
夏明义宫内宫外都有住处,他最常住在司礼监,但是邓云上位后,夏明义立刻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北安门外,四司八局十二监都在这儿,东河边儿榆柳成行,一排排房子鳞次栉比,其中有一间是宋檀的屋子。
夏明义走进宋檀的屋子,小太监看见他忙过来扶,夏明义摆摆手,让小太监出去。宋檀这时候已经能起身了,只不敢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他亲自去扶夏明义,让他在长榻上坐下,又给夏明义倒茶。
“大暑天,师父怎么过来了,晒着了可不好。”宋檀倒了凉茶,又拿起扇子给夏明义扇风,他这屋子里通风不大好,夏天总是很闷。
“你不要忙,”夏明义把拎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桃酥,一碟红豆糯米团子,还有一盅杨梅冰。
“我晓得你爱吃这个,大暑天贪凉总要吃冰,以前因为当值不敢让你多吃,索性这两天你不用去前头,就尝一口吧。”夏明义从怀中掏出一盒藏红花,“这个对你的伤势有好处,每天泡水喝,不要留下暗伤。”
宋檀应声,道:“多谢师父。”
夏明义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留宋檀一个人在屋里。他把那杨梅冰捧在手里,拿小银勺子舀着吃,因不敢坐,就在屋子里慢慢地走。
邓云从侧边走出来,看着夏明义离去的方向,冷笑一声,对左右道:“瞧见了吧,咱们老祖宗多偏的心呐,宋檀就是他亲儿子,咱们连个屁都算不上。”
随从太监自然不敢说话,邓云看向屋里,宋檀身段好,腰细腿长,从衣服里伸出来的手脚白生生的,像羊脂白玉似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乌黑油亮的头发散着,年轻又美丽。
邓云站在门口,忽然沉思了起来。
宋檀养好了伤,可以回御前伺候了。前一天傍晚,夏明义来找宋檀说话。宋檀推开窗,晚风习习吹散了屋子里的闷热。他点上蜡烛,盖上灯罩,将香炉香盒都拿出来。宋檀用的香并不名贵,不过白芷丁香一类,他把香炉搬到柏木衣架边,将当值要穿的衣服铺开熨好,慢慢熏着。
夏明义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宋檀把衣服理好,倒了杯凉茶给夏明义,接过他手里的扇子扇风。
夏明义喝着茶,慢慢道:“御前的人里,你是师父一手教出来的,之前不让你做司礼监秉笔,就是怕你卷进外朝的事情,受我的牵连。”
宋檀道:“师父深谋远虑。”
夏明义笑了笑,“你不像邓云会钻营,总还是识趣的。邓云,他现在势大,你遇见了就避开,该示弱就示弱。”
“我知道的。”宋檀慢慢摇着扇子,灯烛为他的面颊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陛下不是暴虐的人,对身边的人并不非打即骂,有什么无伤大雅的小错,他也能包容。”夏明义道:“待在陛下身边,比在外头强。”
“那是师父,”宋檀笑道:“换了我,可不得战战兢兢的。”
夏明义摇头,“你害怕陛下,这样不行,谁会喜欢一个总是怕自己的人。”
宋檀抵着下巴想了想,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普天之下,四境之内,哪个人不想着讨好他,但又有谁真得了陛下喜爱了,我就不费这个功夫了。”
宋檀不思进取,夏明义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他也不着急,有些事情毕竟急不来。
次日是阴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宋檀走过石桥,走上前廊,走进文渊阁。皇帝今日在这里看书,东阁中,檀木大理石屏风后面,安放着华盖御案,高几香炉。
皇帝穿着象牙白织金盘龙常服,姿态放松地坐在红漆描金宝座上,玉冠上垂下白玉珠。他垂眼看书,时不时沉吟思索,窗外雨打芭蕉,声音淅淅索索。
邓云肃手站在一边,宋檀从屏风后面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宋檀欠了欠身,邓云也略略抬手回礼,很客气的样子。
宋檀站到一边,修长的身影,一竿竹子一样进入皇帝的视线。
皇帝抬眼,“伤好了?”
宋檀回话道:“回陛下,伤已大好了,劳陛下惦念。”
皇帝放下书,道:“日后仔细当差,少犯错也就少挨打。”
“奴婢以后必定加倍小心。”宋檀的头更低。
皇帝点点头,道:“你去给朕找本《水经注》来。”
“是。”宋檀转身去寻书,他惯常陪伴皇帝,皇帝爱看的书在哪里他心里是有数的。
书放得高,需要站在架子上拿。宋檀搬来架子站在上面,费劲的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拿书。衣服因为他的动作被抻长,一截腰细细的,倒显出优越的身段。
皇帝的目光浮光掠影般扫过宋檀,停留了片刻又若无其事的离开,他敲了敲桌子,道:“上几碟点心。”
邓云立刻吩咐下去,少顷宫女端来四样点心四样果品,皇帝尝了一块如意糕,剩下的便不动了。
宋檀拿着《水经注》回来,放到皇帝手边,皇帝打开翻了几页,点点头,道:“不错。”
他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赏你了。”
宋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立刻躬身道:“谢陛下。”
邓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挥退旁人,一个人待在文渊阁里,宋檀与邓云都走出来,站在门口候着。
“陛下赏赐,我不敢独吞,请公公先尝。”宋檀道。
邓云拒绝了,他袖着手,客客气气道:“这是陛下特意赏赐给你的,你受着就是了。”
他说着,端详宋檀的脸。御前的人,自然都是相貌端正,宋檀在其中不算拔尖,但很特别。他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人,比起男子来多一分精致,比起女子又多一分俊俏。
皇帝会喜欢宋檀吗,邓云越想越觉得此事早就有迹可循。
第3章
今日当值,邓云竟不曾为难,宋檀有些诧异,不过没有深究,将这件事归功于今日运气好。
宫里的人心思总是百转千回,今日要是夏明义在此,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但是宋檀不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又懒,不愿意每件事都去琢磨。
傍晚时分掌灯,宋檀与六安交了班,拎着食盒踏着晚风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天边还有最后一丝余光,宋檀借着这点余光走路,脚步是欢快的。
他没有直接回去,路过东苑的时候在澄碧亭外停住脚。澄碧亭边有一池水,水光萦漾,荷叶连天,微风拂过,荷叶一片片翻身犹如浪水。
宋檀在这里等了一会儿,有人提着灯笼从那边过来,宋檀看去,是一个身着浅碧圆领纱衣的宫女,耳边坠着一双青石坠子。
她瞧见宋檀,立刻就笑了,“哥哥。”
女子叫绿衣,是皇后宫中的宫女,她与宋檀是同乡,年纪相仿,索性认了兄妹,关系一直不错。
两人坐在荷花池边的大理石围栏上,茂盛的荷叶几乎将两个人的身影都挡住,绿衣把灯提到宋檀脑袋边,看他的面色,“我听说你挨了打,打的重不重?”
“已经好了,你别担心。”宋檀道:“陛下赏赐了点心,我特地拿来与你一块吃。”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吃食能安慰宋檀伴君如伴虎的悲惨生活。
“你最爱吃如意糕,这个你全留着,我不要。”绿衣道:“我捡几个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