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缘修道
那是有一阵子没写了,宋檀挪到书案后,到处摸了摸,嫌天气潮,纸不对,墨也不对。
人一旦放开了玩,就很难再想去做正事了。
宣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帖,道:“你跟着沈籍的时候,每日潜心向学,跟着我,就只会玩骰子。叫你的好夫子知道了,要说带着你不务正业了。”
宋檀悻悻地,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写字。
写字这种东西,真是糊弄不得,宋檀写了两张,给宣睢看时,宣睢都不做评价。
潇潇雨落,落进秦淮河里,泛起点点涟漪。湖面上有乌篷船,挑着大担的菱角荸荠。宣睢走到门边,吩咐管事去买一些。
宋檀渐渐静下心,再写出来的字总算有可以点评之处。
贺兰信回来了,来找宣睢回话。宣睢嘱咐下人换一盏明瓦灯,洗一些樱桃、枇杷和杏子来。
贺兰信带来了曲易春,几人在书房商议事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下雨天,天黑的格外早。宣睢喝了杯茶,起身回房。
卧房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宣睢猜测宋檀应当在睡觉,八成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就撂了纸笔。
他推门进去,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果然看到落地罩的帷幔被放了下来,垂在地上。
宣睢掀开帷幔,眼前忽然出现一点亮光,只见桌上放着一盏宫灯,暖黄色的光透过糊灯笼的纸,照亮纸上的图画。
那是一个人在抚琴,背景不在画船而是在高山流水之间,松竹相伴,芝兰依偎在他衣摆边,右上角有句诗。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宣睢把灯笼拿在手里细细看了许久。
“你还不出来,莫不是真睡过去了?”
宋檀从宣睢身后走出来,笑嘻嘻道:“你瞧,我题的字好不好。”
宣睢看他一眼,“早两天练一练会更好。”
宋檀眉眼一落,有些不高兴。
“不过画得很好,”宣睢道:“十分传神。”
宋檀又抿着嘴笑起来,坐在桌边指给他看,“这个糊灯笼的纸,是我自己做的,就是姚黄纸,你看出来没有。”
“我做纸的手艺不好,做出来的纸有些不均匀,”宋檀嘿嘿笑道:“你凑合看吧。”
宣睢手上拿着灯笼,看了又看,道:“我要把它放在床头,好不好?”
“你这么喜欢呀。”宋檀美滋滋道。
宣睢抬眼看他,被灯光映照的眉眼十足俊美。
宋檀后知后觉,笑意收敛,“什么呀,我不要。”
宋檀起身要走,宣睢拉住他,半拖半拽地将他推到床上。
他回身把灯拿到床头,那边宋檀就从床上爬下来。
“你是不是非要我绑着你的双脚才听话。”
宋檀刚探出来的脚顿了顿,又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明亮的灯光映照出一片细腻白皙的皮肉,宋檀越是不想看,宣睢越是要作弄他。
那山间奏乐的有匪君子,衣襟掩到喉结、高洁禁欲的人,到了床上就能这样坦然地去扒别人的衣服。
他到底还是把宋檀绑起来,两只手吊着,在他柔韧的腰上画桃花。
宣睢握着他的腰,嘴里还漫不经心道:“你乖一些,再乱动,明天就不要下床了,就这样待在床上,也省得弄花了我的桃花。”
宋檀被他逼得哭,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像窗外的淫雨一般,一夜未断绝。
雨过天晴的时候,小楼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贺兰信亲自出面接待,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貌美夫人,穿着灰色的道袍,一头缎子般的长发系了两根发带,她不饰簪环不着脂粉,却在眉心点了花钿,一时间不像个僧人,也不像个贵妇。
“映真郡主,许久不见了。”贺兰信拱手行礼。
映真郡主慢悠悠地回了个礼,道:“得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贺兰家就已经为贺兰大人议亲,怎么听说到现在了,贺兰大人还是个光棍呢。”
贺兰信道:“不比映真郡主风流多情。”
“我是出家人,你怎么能说我风流多情呢。”映真郡主掩面嗤笑。
贺兰信与映真年少相识,年少时性格就不合。贺兰信是家族中的独裁者,显然不会喜欢映真这种离经叛道的女人。
“映真郡主来此所为何事?”贺兰信不再跟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映真端起茶,“前几天秦淮河那样大的动静,金陵人人都晓得。人家说,贺兰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我瞧着却不像那个样子,所以过来瞧瞧。”
贺兰信道:“你瞧过了,确实是我。”
映真看了贺兰信一眼,正色道:“陛下驾幸金陵,我无论如何也该前来拜见,劳烦贺兰大人通报一声,若陛下不见我,我也不多留。”
贺兰信沉吟片刻,起身去楼上了。
他走后,映真整衣肃容,罕见地有些紧张。
不多时,映真被请上二楼明间。
宋檀是第一次见映真郡主,算起来,映真郡主是宣睢嫡亲的表姐,长相与太后有些相似,都是鹅蛋脸,柳叶眉,眉心一点花钿,弱化了她强硬的气质,为她的神色添了点妩媚。
听贺兰信说,映真郡主是久居道观的假道姑,她第一任夫君是入赘,两个人关系一般,在道观里,她有四五个模样清俊的宠儿。
“即使这样,她还是将整个方家牢牢握在手心,这个女人,绝对不能小看。”贺兰信道:“她这次来,我想,八成是来为先前方二老爷之事请罪求情的。”
第56章
映真郡主问了安,目光挪到宋檀身上。
因为远在金陵,映真对宋檀所知不多,因此不敢贸然说话,只是开口夸赞道:“这位就是陛下身边的宋公公?不愧是陛下教出来的人,气度非同一般呢。”
宣睢微微笑了笑,却对宋檀道:“你先去。”
映真郡主看着,就知道这是陛下不想别人在宋檀身上做文章的意思。她也知趣,不再提宋檀,只拐弯抹角打听宣睢来金陵的目的。
依照映真的猜想,宣睢来金陵多半是为了料理盘踞金陵的权贵世家,曲易春拔掉了邓昌,剑指靖国公府,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方家下手的打算。
“承恩侯府是母后娘家,血浓于水的血亲,谈不上清算不清算。”宣睢道:“只是若一门心思扎进这些事情里,那可谁也救不得了。”
映真闻弦声而知雅意,立刻道:“二叔年迈昏聩,给太后娘娘、陛下面上抹黑,这是无论如何饶恕不得的。”
宣睢看她一眼,微微点点头,使人端上茶点。
“朕在金陵并不待多久,你不必太挂心,来日我回京,你也不必来送。”
“是,”映真一一应下,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私事向陛下问策。”
宣睢端起茶,“说来听听。”
映真便道:“我的长女已经年满十六,平素跟在我身边,养出一身刁钻脾气。若是嫁到别人家,以她的脾气恐怕要吃苦头,因此我想教她同我一样,招个上门女婿。”
“只是如此?”宣睢看她一眼,“你莫不是想叫你女儿像你一样,以后执掌家业吧。”
映真笑笑,道:“确有这个打算。”
宣睢道:“当年承恩侯府由你接手,是因为你长兄夭折,二房不成事。但是如今你有儿子,听人说,年纪小小,勤奋刻苦,不像无能之辈。”
映真抿了抿嘴,实话实说,“我想立女儿为继承人,是为一点私心。如果下一任家主也是女人,为了她自己的名正言顺,也会承认我与太后娘娘为家族做出的贡献。若是儿子,他未必真能为我说话,只怕会更像他父亲些。”
宣睢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太后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映真觑着宣睢的神色,道:“陛下觉得,我要立女儿为继承人,可行否?”
“行与不行都是你自己的事,”宣睢道:“朕总不见得连这些事都要管。”
映真长舒一口气,宣睢既然不反对,那映真就可以放开手去干了。
“还有一件事,”宣睢道:“太后年迈,时常挂念娘家人。今年找个机会,挑个暖和的时候,叫舅父舅母进宫见见太后。他们年岁大了,见一面少一面。”
映真有些惊奇,宣睢这样的安排倒教她没想到。不过这不失为一个机会,她立刻应下,道:“我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父亲母亲。”
宣睢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你要把家业给女儿,你的儿子可同意?”
映真顿了顿,神色稍稍有些收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总归以后少不了他的吃喝。”
宣睢摇摇头,“女人都心软,你要做事就不能犯这个毛病。”
映真忙道:“请陛下指点。”
“你既然决意立长女为继承人,就得干脆杜绝儿子抢家产的可能。”宣睢道。
映真犹豫道:“这,我儿子毕竟是我的骨肉......”
宣睢睨了她一眼,“朕不是叫你杀了他。”
“哦哦,”映真松了一口气,“这样。”
宣睢不想再跟映真说下去了,他觉得映真一点也不聪明。
“把你的小儿子给朕吧,”宣睢道:“朕将他带去京城,陪伴太后。若他争气,京城遍地是机会,能叫他挣一份家业。若他不争气,便同你说的一样,朕也赏他往后衣食无忧。”
映真立刻起身磕头,“谢陛下!”
小楼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车架前,两只手掌拢着一只蜻蜓。
那是映真郡主的幼子方瞻云,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人。
映真郡主从小楼出来时,便看见宋檀站在马车边,在与方瞻云说话。映真郡主唯恐方瞻云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干脆失礼地不搭理人家,连忙走过去,叫道:“云儿。”
方瞻云从马车上跳下来,喊了一声,“母亲。”
宋檀向映真郡主行礼,映真郡主忙道不敢,“小子年幼,若有冒犯中贵人之处还望海涵。”
宋檀摆手说没有,与映真郡主寒暄了两句,便让开马车,教他们离开。
临走之时,方瞻云把手递过来,把手心圈着的蜻蜓送给宋檀。
宋檀小心地圈着蜻蜓,道:“多谢多谢。”
方小公子仍旧一言不发,简直让宋檀以为他是个哑巴。
映真郡主把两人的情况看在眼里,吩咐人去查宋檀的底细。
马车里寂静无声,映真盘算了方家二房的事情,盘算了送父母进京的事情,兀自思索了许久,才看向方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