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31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紫袖见他低头吃茶,竟当真在等自己回答。事到如今,虽然心中难免不快,却也答应过皇帝为他出力,已决不能反悔。再说六王爷也一并拢在这套子里,自己更不能说走就走。他偷眼瞧着长泰帝的袍角,那龙足下的精美地砖一直铺到自己身后去:这是一条和从前都不同的路,谁也不知该怎样走。

金错春见他沉默,便道:“主上最是宽和讲,叫你选,就全凭你的意思。”

紫袖想了一刻,终于答道:“属下飘零惯了,武艺也难望金首领之项背,进了宫想是派不上甚么用场;如今就选第二样,身在江湖,还能略尽绵薄之力。”

长泰帝朝金错春笑道:“好得很,正补上你这里一个口子。”金错春亦笑回道:“主上料事如神,竟是料定殷侍卫会这样说。”说罢便拿出一样物件,递在紫袖面前,“江湖上的动静,就托你多留心了。”他戴着薄薄手套,指尖裸露在外,一枚小巧的金龙牌正正躺在掌心。紫袖只觉一股血腥味直冲鼻端,见他手上裂口,想起他方才被常明剑所伤,却丝毫不为所动,细看他深色上衣早已浸出了血,竟举止如常,浑不在意,心中不禁暗自惊叹。

长泰帝看着二人交接了牌子,将手里茶碗搁下,金错春和另一名侍卫收起《十贤图》,竟躬身退出门口。长泰帝也站起身来,走得极慢,口中说道:“你们凌云派,名字起得不错,弟子也该有点凌云之志。听说从前的老掌门,已多年无人超越了。”说着伸手朝他虚虚一按,自行带着金错春二人去了。

紫袖揣摩着皇帝的意思,又等了一顿饭工夫,才离了淡花楼。走上长街,天已黑尽,各处欢声笑语,灯影煌煌。他心中不断流转着念头,干脆连王府也不回,径直朝凌云山去。

西楼见他回山,欢喜非常。紫袖见师兄略微清减,也知道他乍接手门派事务,委实没少费神,不好多去打扰。他每每想起长泰帝出门前的那番话,都不禁心惊。六王爷也有过类似言语,话里话外敲打他去瞄掌门的位子。他如今也见过些世面,自忖在皇帝看来,若是决心身居江湖,自然有些权柄为妙,办事方便;因此才有此一说,叫他不妨壮志凌云。

可他心里一丝想法都不曾有过。以自己这点本领,莫说掌门,便是何少昆那样的左膀右臂,想是都做不来。替皇帝盯着江湖大事也罢,替六王爷防备展画屏也罢,他都愿意做,只是要对凌云山这些事也端起心机来,他总觉得别扭。

西楼身边一应办事的人早都安排妥当,杜瑶山也能帮上忙。紫袖甚么都不需插手,反倒松了口气,思来想去,便自告奋勇照看那吓得有些疯傻的师弟宋德君。他看着宋师弟,又涌起莫名的内疚,仿佛多照料他几天,多哄他几句话,就是多替展画屏赔罪一般。

慕容泣这几日抽不出身,明芳却仍带着如意来找宋德君玩耍,拿了几本书册,在那里认字。如意对明芳教的字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翻着一本绣花图样。紫袖本来扶着宋德君在一边跟着听,宋德君忽然指着书页呜呜叫起来。他伸头一瞧,那书上描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倒是活灵活现,便对宋德君道:“宋师弟喜欢看龙?”

宋德君几日来跟他混熟了,此时嘻嘻笑道:“好!”如意却促狭地翻过几页,露出几个凤凰图样,忽然将书册亮给他看,惹得宋德君吱哇乱叫。紫袖连忙安抚,如意哈哈大笑,得意地说:“他怕鸟!”

紫袖见他又要哭,便哄他道:“龙凤呈祥,这便是凤了。”宋德君只盯着那书,果真哭叫起来。紫袖拉着他道:“凤不是凡鸟,龙是好的,凤也是好的,凤凰会护佑宋师弟……”听他的叫喊逐渐止了,又笑道,“咱们太师父就姓这个,姓凤,凤是好的。”

宋德君不叫了,怔怔看着他,含糊重复道:“师父……好。”

明芳责备两句,又拉着如意教起来,如意屁股上长刺,哪里坐得住,找个借口便逃了出屋,一去不回。明芳无奈,只得去寻,宋德君一见无人,当即发怒。紫袖便拾起书来,胡乱教他认字。只听宋德君喃喃道:“快,快。”

等明芳提着如意回来,紫袖便朝她笑道:“宋师弟长进了,竟认得’快’字。”明芳噗嗤一笑:“甚么认得,他必是嫌你念得太快。宋师兄这几天已晓得搭人了,慕容师姐说,不久兴许就能好好说话。”

如意一直同宋德君挤眉弄眼,忽然窜出来笑道:“再不会说话,大魔头就把你带走啦!”随即扬起两只手,放在双耳旁边,吓唬他道:“哇!”明芳又笑又骂,再不敢多留,提起这调皮鬼来忙忙地走了。

紫袖倒甚是高兴,不时便同宋德君絮絮叨叨扯上几句。宋德君独个儿玩了半天,到了晚间,又被外头刮的大风吓着,闹将起来,指着桌上叫道:“师父……师父!”紫袖茫然道:“师父怎么了?”宋德君忽然扎在床上抱头大哭。紫袖慌了神道:“你师父现在好好地,你哭甚么?”过去又拉又劝,才听他在那里喃喃念叨:“打!打!”

紫袖此刻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德君的师父是成玉,沉迷参那剑禅,别说如今没事,从前也不见得碰过他一指头。不知他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只指着桌子道:“师父!”紫袖看着桌子,才见上头有本书,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来,忙问:“你说的是那本花样子?有龙的那个?”宋德君又抱住头,紫袖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安慰道:“宋师弟说的是太师父,都怪我没听仔细。”又道,“不怕,太师父和气得很,谁都不打的。”

宋德君忽然抬头盯着他,目光灼灼地嚷道:“……打他!”

紫袖一呆,没想到竟逼出这样一句不成形的话来。他接连重复了几遍,紫袖才确信他是在同自己对话。宋师弟能与人说话了!只没想到,师兄弟说个话,却是背地里嚼太师父的舌根。他虽觉得好笑,仍按捺住激动问:“打谁?太师父打谁?”

宋德君眼里流露出畏惧之色,将双手举在脑袋两侧,冲他怪叫道:“哇!”

紫袖的笑意僵在脸上,他知道这一“哇”是跟如意学的,明明是说大魔头。本来打算逗他多说几句,这下倒尴尬了,便动手拾掇着叫他睡觉。又过几天,宋德君言辞见多,虽仍不清楚,每晚吃过了药,都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翻来覆去只说那几句。紫袖收碗应得不及时,他便扯开嗓子叫。

紫袖忙道:“在呢,都听见了。”宋德君拉住他说:“听,我听……师父打我!”又抱住头缩进被窝,不一时倒睡熟了。

紫袖坐在床边,想着他最近的反常举止,眼神闪动,内心无限疑虑。

怎么会……

他给宋德君关好门窗,径直去了凌云阁。

西楼果然在书房,见他进门,便道:“可累了罢,听明芳说,宋师弟现在竟离不了你。”紫袖在他对面坐下,略一沉吟,便说:“宋师弟这事,可能和太师父有关。我听他的意思,像是被太师父打过。”

西楼听他讲述这几日的状况,眉头逐渐紧锁,始终不语,末了方道:“我看不止宋师弟,应当是先打的大魔头。”

紫袖道:“难道师父当时和太师父动手,被宋师弟瞧见了?”西楼思索着道:“未必……”忽然面露笑容,“要不是宋师弟,我都想不到这一层去。”紫袖看着他的眼神,手脚又要冰凉,忙道:“是甚么?”西楼向他一招手,他便将耳朵贴了过去。

到得次日,紫袖眼看着西楼进了陆笑尘的房间;不一刻,杜瑶山带着宋德君也进了去。不知他们在里头如何逼问,只能等在外头,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不久果然咣当一响,陆笑尘推门而出,紫袖早守在门口,常明剑连鞘横在他身前。

西楼在屋里施施然说道:“师叔,今日瞒不住了。”陆笑尘插翅难飞,面色沉郁,双手竟微微哆嗦,叹口气道:“那展魔头从前的伤,的确与你们太师父脱不开干系。”

第76章 暗香盈袖(4)

陆笑尘走回屋里,朝椅上一坐。除了宋德君透过窗扇瞧着外头,其余三人都一声不吭。他愣了一刻,开口说道:“咱们山上,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弟子来了这里,未必一时就拜师;许多人都是先练一阵,等师父满意,时机到了,才行礼收徒。展画屏上山时只有七岁,年纪虽小,却聪颖伶俐,天资卓著。我们几个来得早,明明比他大,却还是比他晚入门。”

紫袖和西楼对视一眼,对这件事都不陌生。各门下规矩有所不同,紫袖在山上长到十六岁才拜师,那些心急的弟子,早就见了不知多少。西楼却道:“我师父那样小,师叔们自然是不服的。”

陆笑尘望着他道:“人和人的不同哪,只要足够大,瞎子也能觉得出。展画屏学武,一点就透,从不敷衍了事,进境奇快。我们几个大的固然不服,有意拿些难题去试探捉弄他,他都说得头头是道,还缠着我们切磋,众人逐渐也都心服。后来不到一年,你们太师父便收了他,他才八九岁,竟成了我四师兄。”他顿了顿,转开目光道,“待我拜师后,眼见着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毕竟年轻气盛,我十分苦恼,想着若一直如此,实在忒也难看,发奋之余,甚至想另辟蹊径。那时大师兄成玉就已对剑法十分执迷,偶尔进山参悟,出关时也有所得。我羡慕得紧,便想学他冥思苦想,提升剑术,就悄悄去山中练功。结果不但一无所获,还冷得很,便去树上掏鸟窝,想烧几个鸟蛋吃。也正因为藏身树梢,才见到那一幕——”

紫袖几乎屏住了呼吸,紧盯着他。陆笑尘回忆着道:“你太师父带着展画屏,夜里在山边练功。我看了几眼,心生妒恨:怪不得他比我们学得快,原是单独教导,这份偏心,可曾分给我们一丁点?越是不教,我越是要学,当下便死命看着展画屏。却见他甚是听话,先是演练过剑招,又盘坐在那里运功,你们太师父在一旁走来走去……忽然便过去在他胸腹间按了一掌。”

紫袖紧紧捏住常明剑,力道之大,直要将这坚实剑鞘捏碎了。陆笑尘看着他说:“那时你已拾来了,整天只知道哭。”又说,“展画屏当即软倒在地,我吓得一动不敢动,以为他就此死了,眼看你太师父将他带走,我鸟蛋也忘了掏,便在山上呆了一夜。第二天回去,却听众人都在说四师兄练功走火入魔,要养内伤。后来我去给他送过药,他迷里迷糊,只自责练功失了手,竟是丝毫不知情的模样。这事逐渐也无人再提。”

西楼颔首道:“他以为当真是自己出了岔子,旁人更是一无所知。”

陆笑尘道:“也难怪,毕竟他还小,甚么都不懂;那里又偏,师徒二人都以为山边无人,却不知道我正在对面瞧着。他养了足近一年才好,又接着练功。要说这一点,我是五体投地: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如展画屏这般痴迷武学的人,那个劲头,纵是你们成师伯也比不了。他重整旗鼓,潜心练武,对旁的事都无心会,虽然再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气非凡,仍然将我们落下一截。练到十五岁,少年英才,跟着你太师父下山四处行走,到二十岁便在英雄大会崭露头角,始终是同辈中的翘楚。”说到这里,吁了口气又道,“除了天生身强体健,也好在不知情。同样身患不治之症,许多病人不明就里,倒能多活些年,甚至就痊愈了,都是一样的道。”

紫袖颤声道:“师叔为甚么不将这事告知众人?”

陆笑尘苦笑道:“展画屏不但木秀于林,最后竟继承了这凌云山的衣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那一掌,究竟是不是要害他——万一是传功呢?直到年纪渐长,看多了这山上的事,我才明白:你们太师父功力虽高,心胸却不大宽阔。他收的徒弟,势必不能比他强才好。其实后来还有个小师弟,也是练功走了火,伤得厉害,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是没起疑心,却又有甚么用?”又长叹一声,“也就是他老人家如今下落不明,凶多吉少,我才敢说两句;只是他若当真早已仙去,死者为大,你们听过也就罢了……也是造化弄人,那魔头若不是逢此一劫,凌云山哪里装得下他?还不知要将世间搅成甚么模样。”

西楼道:“既然如此,没有确凿证据,师叔不曾吐露此事,也算谨慎。”陆笑尘面色惨然,摇了摇头,留下他们兄弟几个,起身自去了。

三人将宋德君送回,又一齐回到书房,紫袖勉强向西楼道:“你昨天说去逼陆师叔,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师父八成……”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杜瑶山接过话头道:“想必是因为探明此事,才着人报复,上来烧了山。若当真如此,你们同魔教的仇怨,可就又要另算了。”

紫袖胸中绞痛,展画屏竟然小小年纪,就遭了师父的毒手。那时自己还在尿炕和泥巴,别说问候安慰,哪怕他当真病得起不来床,也全然不晓得;他不敢想展画屏如何扛过那段时日,又挣扎着活下来,竟在山上挨了这些年。

三人在屋里呆坐半晌,谁也没有说话。良久紫袖才道:“我头回见到师父吐血的时候,夜里曾经潜入这处,想找些端倪。结果听见太师父和旁人谈起……说的就像是师父的伤势。”他回忆着从前的模糊印象,望向西楼,“况且王爷说师父为了救他受过伤,我只以为师门早已晓得这件事;殊不知太师父还曾有过这一手,如今想来,那时是出于心虚罢。若不是宋师弟提起……”

西楼淡然道:“我猜太师父说起这件事时,宋师弟兴许在一旁听见,才挨了打,甚或是有人想要灭口,没想到他活了下来。后头的事,只能等宋师弟更好转些,才能得知究竟。瑶山平日再对宋师弟多看顾两眼,以防万一。”

杜瑶山自然答应,紫袖却道:“我等不得。太师父的事,我要去向师父问个明白。”

这时一个青衫弟子在门外道:“掌门师弟,大般若寺送了帖子来。”紫袖回头一看,何少昆匆匆进门,手里拿着一叠书信。

西楼匆匆扫过,不动声色地说:“果然……大般若寺要召集英雄大会了。”何少昆忙问:“可是有关魔教的?我听说了景行门的消息,‘景行双秀’之一,似是姓高的那位,也死在魔教手里。”

短短两句话,紫袖听来犹如晴天霹雳,冲口说道:“景行门也死了人?那是几大门派联合大般若寺,要对付魔教了?”

何少昆不说话,西楼斩钉截铁地道:“不去。”何少昆欲说还休,半晌只点点头说句“不急”便出了门。

紫袖直觉不妥,担忧道:“那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么?说咱们……”“说咱们胆小怕事,被魔教杀得不敢下山了?”西楼笑道,“你管这些做甚么,骂也是骂我。”

紫袖道:“那不成,光陆师叔一个,就要说许多难听话。”西楼道:“放在几天前,陆师叔兴许尚有心气来教训两句;如今他必定有数,不会再提这事。你放心去罢,这些都是我该操心的,还怕他们不成?”

紫袖看着师兄不容置疑的面容,莫名踏实起来,当即着手下山。次日西楼将他送出大门,想到兴许能破开一个大谜题,师兄弟都面露欣喜,一笑而别。

送走了紫袖,西楼回了凌云阁,拾掇着桌上乱堆的书册,随口哼了句小曲儿。杜瑶山正在一旁誊抄他的回信,抬头说道:“说不准能给大魔头伸冤,可算高兴了不是?”把笔一撂,拍拍身边长凳,“忙了这几天,还不来歇歇?”西楼在桌边坐下,眨眨眼道:“这掌门总算不白当,我不该高兴么?”

杜瑶山看他笑得甚是喜悦,星眸半阖,长眉横翠,只觉无处不美,不禁心潮澎湃,按捺不住胸中情意,凑过脸去,飞快在他颊边偷了一吻。随即“啪”地一声响过,二人都是呆了:杜瑶山面上吃了火辣辣的一耳光,脑袋都被抽得歪了一瞬,骇得两眼发直;西楼这一掌打得颇为用力,半条手臂都在袖中发抖。此刻二人惊惶对视,方才的欢喜荡然无存,杜瑶山心中悔意排山倒海滚滚而来,连忙道:“对不住!西楼,是我错了!”

西楼苍白着脸,嘴唇哆嗦,倒抽凉气,眼中惊怒交集,长睫一眨,一行泪无声直坠下来,把杜瑶山吓得魂飞魄散,满心想的都是“这下子完了”,当下哀求道:“我错了,我以后不这么样。你不喜欢,我一定不再这样做。我发誓!求你……”想求西楼别赶自己走,又实在不敢说。他从未见过西楼这样生气,只觉得天都塌了,哪里还有脸求他呢。

西楼扭头便奔出门去,杜瑶山追出两步却不敢再追,兀自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杜瑶山踌躇半日,饭也没心思吃,回房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恨不得这便逃下山去。只是心里无论如何都想再跟他说句话,即便他不原谅自己,也想好生道个别。他在阁中找了一转,到处都没有西楼的身影,问了几人也说不曾见过,只看着他脸上掌印发笑。他又想了想,便去了西楼带他和紫袖去过的那处小小石坪。

走到近前,果然见他孤零零抱着膝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畔胡乱扔着佩剑。月亮照得四围光明宽敞,杜瑶山吞下一口畏惧之气,也不知如何迈开了腿,走到他身旁。

西楼扭头一看,见他半边脸上青肿未消,便呆呆盯着,也不说话。杜瑶山见到他的眼神,心里又痛又悔,那些盘算好的言语,霎时甚么都不记得。他想着反正要走,干脆便坐在了西楼身边,心道:“他若生气,便让他打我几下;拿剑刺我,我也绝不闪躲。”

西楼只不动,杜瑶山开口说道:“我……”只见月色下那一双眼睛风云变幻,后头的字便卡在了嗓子里。费西楼却伸出手来,轻轻拂过他面上的掌印,轻声道:“疼不疼?是我不好。”杜瑶山看他两眼又逐渐含泪,连忙道:“不疼,真不疼!都怪我太孟浪,我实在是……我……西楼……”他原本想说“我这便下山去了”,出口却说:“我当真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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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瑶山哥,你写的甚么?

小杜:美艳霸总和他的黑帅秘书二三事。

紫袖:……拿好火车票,啥也别带了,兄弟就是这么仗义。今天也要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77章 暗香盈袖(5)

西楼一颗眼泪划过脸颊,杜瑶山只觉整个世界安静至极,头脑里清醒了,口舌也灵便了,说道:“我很后悔今天唐突了你,要打要杀,我都认了。我杜瑶山,对费西楼视如珍宝,敬若神明,绝无任何轻薄辱没的意思。”不觉提高声调,“若有半句虚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西楼将他的手掌握住,按在石上,轻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杜瑶山心里一沉,想着自己必是要被拒绝了,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只听西楼慢慢地道:“在果子胡同,你曾经问我为何会使刀。”杜瑶山如何不记得,当下便道:“我看你用得甚熟,有些意外。”西楼说:“我虽是前任掌门的大弟子,又做了现任掌门,其实当时倒是带艺投师的。我来凌云山前,学过几年刀。”

杜瑶山从未听过这些,只看他不再流泪,心里一宽,道:“是了,以前学过,有底子。”西楼又说:“我曾经学刀的那个师父……”说到这里,捏紧了他的手。杜瑶山只感觉其冷如冰,便反手将他手掌包在自己手心里,问:“那师父如何?”西楼又捏紧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他……他喜欢小孩儿。”

杜瑶山便说:“收的小徒弟,谁看着不欢喜?”西楼说:“不是这个喜欢……他喜欢小男孩、小女孩。”杜瑶山只觉他下死手捏住自己五指,心里暗惊,将他另一只手也拉了过来。西楼抬起脸道:“他把好几个小孩,都祸害了。”

杜瑶山瞪大了眼睛,内心霎时一片雪亮。他做了数年捕快,如何不懂这些脏心烂肺?此时只想不叫他说下去,却又不知他鼓了多少勇气才肯开口,一颗心一下子疼得缩成一团。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西楼又说:“他向来斯文有礼,我起先丝毫不知他背地里做些甚么。兴许只因我那时已大了些,他便不动我。有一次却不知道怎么了,说我学坏了,眼神勾人,便带我去了……去了那栋小茅屋。我,我当时有十三四,也都懂了,便逃了出来……”杜瑶山眼前一片模糊,只听他道:“我跑进一片林子里,被他捉住了。他塞着我的嘴,不让我叫……可我还是想叫!天可怜见,我师父路过那处,听见声响,便过来救了我……”

他将头埋得甚低,杜瑶山见他手臂在抖,便扯开黯哑的嗓子唤他,费西楼却兀自说道:“我伤得很重,根本动不了……是师父将我带走的。”杜瑶山听得双泪长流,不敢相信西楼竟然遭受如此惨事,直想一把将他抱住,又怕他难受,便将肩膀向他凑得近些,再近些。

西楼满面泪痕,额头靠在他的肩上。杜瑶山此刻全然明白了,扶着他的手臂道:“我是畜生!我对你不起,我该打!”西楼蓦然抬起手抱着他的脖子哭道:“你不是!不该怪你,那该死的才是畜生!”杜瑶山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才发觉他浑身颤得厉害,此刻心里又酸又苦,怒火滔天,便说:“那东西现在何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西楼哭了一刻,断断续续地道:“当时师父有事在身,将我留在一个处所,养了两个月。他办完事去接我,便带我回了凌云山……我在路上才听说,那个糟蹋小孩的东西,早被开膛破肚,光猪一般挂在林子里;身上也被取下许多皮肉零碎,都摆在前头……不知挂了多久,爬满了虫蚁。事先应当喂过吊命的药,还给止了血,因此被发现时,尚不曾断气,又过许久才死。”杜瑶山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道:“自然是你师父的手笔,干得好!”这一刻竟然庆幸魔头手段毒辣,实在可喜,只恨不能亲手活剐此贼。

西楼倚着他,悠悠地说:“我练武没甚么天分,跟师父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我害怕旁人碰我。”杜瑶山此刻心都碎成了渣,只说:“我懂,我知道了。”西楼用力将他抱了一抱,深吸一口气,迅即将他一推,离了他身畔一尺有余,又道:“我这些年,除了紫袖,只抱过你……可是这样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你的心意,权当喂了狗罢。”把心一横,背过身去,换上掌门的严厉口吻道,“你下山去。凌云派再无可用你处,现将你逐出凌云山,再也不许回来。”

杜瑶山终于恳求道:“你别赶我走!我不走!”听他话里明明压着哭腔,便冲到他面前,“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此后也别再说甚么让我下山的话!我做错了,你便打我骂我,消了气就都像今天这般,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明白了,就都好了,成不成?”

西楼边听他说着,边落泪不止,抬袖捂住了脸,连声道:“你这是何苦……我哪里值得!”杜瑶山又凑过去把他抱着,面颊抵在他一头青丝之上,说:“我愿意。你就是值得。你值得天下所有最好的事。”

西楼又说:“你对我这样好,我还打了你。我真要恨死自己……”杜瑶山唯恐他伤心太过,想着快些岔开话题,故意用上活泼些的语调说:“这一记算甚么?你在这里学武时,可也打过那大魔头展画屏没有?”

西楼果然想了想,道:“师父但凡指点我练功,从来都是言语教导,或是亲自示范,绝不碰我一个指头。练轻功时,他也只在紫袖后头追打,却不让任何人追着我跑。”想到紫袖当年上蹿下跳挨打的狼狈模样,面色稍霁。

杜瑶山看他逐渐止了泪,便轻轻拍打他的脊背,东拉西扯说些不打紧的事,心里只想立时去给展画屏磕头。他感激展画屏带走了西楼,又逼他狠练轻功;就在这个月夜,他竟然解了那魔头做师长时的一片苦心。他抚着西楼脑后的黑发,心中忽然想:展画屏说不准竟是个操心的命,紫袖这点许是像他。

紫袖骑了快马,从凌云山飞驰至赤土州。快到海边时,将马儿寄在客店喂养,自己奔去魔教。

展画屏曾说过不叫他再来,这时虽然心里忐忑,却也顾不得了。只是经历金错春那一遭,他更怕暴露了魔教所在,一路上自然倍加留心;所幸自拿到金龙牌后,便再无人跟踪他了。

进得院来,他本要去找曹无穷,却又碰见常跟着展画屏的那青年。紫袖对他不大喜欢,那青年却率先迎上来笑道:“下回再搭车,咱们坐在一处。”紫袖听他这样一说,也笑起来,那青年热情地说:“我叫薛青松,兄弟若不好透露姓名,不说也成。”又带他向前走。紫袖也便报了姓名,同他闲谈几句,见这薛青松生性爽朗,在魔教众人里实属罕见,倒也算是投契。走到一间院外,薛青松抬手一指:“教主就住在这里头,你等等看罢。实在不便带你往前头去。”紫袖自然点头称是,薛青松毫不见外地在他肩上一拍,笑呵呵地去了。

教主贵人事忙,他也不得不等。他肚里盘算着要向展画屏说的话,见四下无人,便坐在了门口,看着被门廊框起来的墙与草木。这院子比起清溪小筑要大些,好看些。不知展画屏在这里住了多久,他每天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地。紫袖羡慕背后这两扇门,能长久地、亲近地守着他,能与他注视着同样的风景。

许是太安静,他倚着门,又要打瞌睡。迷糊中像是听见有人来了,周遭却又没了声响。待他终于睁开眼睛,却见对面一个人,也坐在地下,倚着廊柱,身边摆个竹篓,两条腿伸得长,一头白发直晃人眼。紫袖捏着脖子道:“你来做甚么?”

花有尽道:“像看门狗一样,瞧着怪可怜的。”

紫袖想起上回没打完的一场架,便问:“待我说完了事,再斗一场?”花有尽和颜悦色地说:“不打了。听我妹子说,你是教主的徒弟,我当初还说要收你,实在是不自量力了。”紫袖惊讶道:“你妹子?”花有尽冲他挤了挤眼睛,他忽然惊叫:“曹无穷!我说看她像谁,竟然是你妹子?”又道,“你妹子可比你好得多了。”

花有尽做出失望神情道:“你背后说也罢了,当着我撂出这样的话,可多叫人伤心哪——咱们化敌为友,尽释前嫌如何?”紫袖嫌弃道:“谁要同你做朋友?我也没甚么嫌要释,只要见了我师父,以前的事,我早忘了。”他原本便不打算将自己中毒散功的事告诉展画屏;至于当初跟着谁进来这里,若无人问起,也不必特意说。

花有尽却想了想说:“我懂了,你不肯答应,或许是你心里还恨我,总有一天要爆发出来的。”唇边露出笑意来,“那样更好,好过咱们做朋友。”“才不是。”紫袖道,“我没地方恨你。我早都把你都清出去,好腾出地方来,多装我师父。”

“不要紧。”花有尽又道,“你这样拼命练武,不如我给你讲武功罢?我知道许多罕见的功夫,那一手三涂引路,连你师父都不会。”紫袖不肯再说,抿着嘴,冲他摆了摆头。

花有尽终于无计可施,一脸无奈站起身,提起竹篓要走。紫袖一眼瞥见那里头红彤彤地,却装着些橘子,忙道:“等等!”花有尽回头道:“想通了?”紫袖上前抓起两个橘子说:“想通了。给我罢,这个。”

花有尽瞧着他的模样,忽然笑道:“多拿两个。”紫袖将带着叶的橘子凑在鼻子底下闻那清新气,笑道:“够了,谢啦。”

展画屏来时,他已将廊下枯叶捡了一大把,拼出来许多图样,摆在窗台上。跟着进了房去,他才仔细打量着四周。上回晕头转向,只顾着追去夜叉堂,竟不曾意识到自己当真睡在展画屏床上。此时再次置身他的居所,所见虽不如王府那样富丽堂皇,也自有一番持重精细,不觉心口有些发痒。

展画屏走向窗边,那里与夜叉堂一样,设着蒲团矮几。紫袖各处看了一圈,才走到他身前,不敢离得太近,也拣了个蒲团坐下。展画屏端庄微笑道:“你将这里当做后花园,吃饱了过来消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