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端阳
他没有办法背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与游礼站在同一阵营,帮他做那些违背礼法之事,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完全的站在游礼的对立面,置游礼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当日他了解到游礼的野心之后,就有两条路摆在眼前,或者不管不顾,与游礼一并沉沦,或者果断与游礼断了干系,彻底站在家国天下这边,甚至将来有一日与之反目。
偏偏他都没做到。
这可能就是他的报应吧。
迟彻慢慢地起身,站到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坐于内的游礼,百般情绪从眼底闪过,最终只是缓缓开口道:“连游将军都不能让你收手,我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劳。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到这儿了。”他说完,朝着游礼深深一揖,“我没办法祝你成功,也只能祝你,平安。”
游礼靠坐在椅背上,下颌微抬,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迟彻,最后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倒是要多谢迟侍卫了。”
迟彻最后看了游礼一眼,伸手打开窗,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游礼在敞开的窗前站了许久,才伸出手,缓缓地将窗子关上。
迟彻在夜色中疾行,直到看见巍峨的宫墙,才停住脚步。他随意地翻上一座屋顶,坐在上面久久地看着不远处的皇城。
他少年时被人送到韩王府,负责护卫韩王安危,后来韩王在先帝诸子多滴之中脱颖而出登基为帝,最终成为这天下之主。而他也从那个人微言轻的韩王府侍卫变成了禁卫的首领,数年来,他一直恪尽职守,护卫皇城安危,更是将当今圣上的安危视为紧要。
却没成想,有朝一日,会有人从他眼皮下给圣上投毒。更没想到的是,他会明知凶手是谁,却拿对方无可奈何。
从他察觉自己对游礼动了心思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与游礼是没有可能的。尽管他知道这世上男人与男人也是能在一起的,但这种事情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且不说身份地位的阻碍,最重要的是,他心悦那人心里没有一丁点的自己。
可他依旧难以自持。
如若游礼始终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只要他去到游府,就能见上一面,只要偶尔还能像过往那般一起喝茶赏花,一起出城骑马。哪怕游礼早晚会娶妻生子,但只要他此生能够平安顺遂,长乐无忧,迟彻守着这一腔深情,远远地看着他,也会觉得此生无憾。
可又为何……
迟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他微微闭了闭眼,伸手进怀里,摸出了一个锦囊,将那锦囊牢牢地握在掌心,发出一声轻叹。
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点与那人有关的东西,也是他与那人相识这么久,唯一一次动的私念——那日他亲眼看着游礼写下这句诗,夹在要送给孙小姐的信里,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地悄悄地将它偷了出来。
他整日将这锦囊带在身上,却清楚的明白,这锦囊与他的感情一样,终是见不得光的。
天边渐渐泛起晨光,迟彻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将那锦囊重新收进怀里。他站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宫墙。天将亮了,他也该回去了。不管那长乐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也不管最后游礼能不能实现夙愿,他总还是要回到那深宫之中。
他犹豫不决地走到了今日,早就没了回头之路。
迟彻在夜空之中发出一声轻叹,纵身跃进了宫墙。
【迟彻番外完】
第101章 番外三
腊月寒冬, 转眼就是年关。
对于游彦来说, 这个年关看起来似乎与往年没有什么区别, 但总归还是不一样的。最起码往年的游彦不会为了回游府的事情如此的犹豫与纠结。
因着先前李埠一案立下的规矩,游礼一案也没有牵连之罪,凡参与其中者皆按照律法处理, 但其家眷亲友并不受牵连。甚至游礼这个元凶的罪责,也并没有牵扯到游府,游府看起来一如往昔。
但游彦心里清楚, 过去那般平静祥和的生活, 再也回不去了。
蔺策从高庸手里接过狐裘,披在游彦肩头, 面上稍有犹豫:“不然,我陪你一起回去?”
游彦朝他笑了起来:“临近年关, 宫中诸事繁杂,你那案头上的奏章到现在还没处理完, 你打算今夜一边批奏章一并跟我和孩子们守岁吗?”他轻轻地捏了捏蔺策还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况且,现在的游府大概并不欢迎你。”游彦说到这里, 自嘲般笑了笑, “确切的说,应该是不欢迎我。只是毕竟到了年关,我总要回去拜见一下爹娘兄嫂。”
几乎不用想,蔺策也明白现在的游府会是何种的情形,所以才对游彦此番回去格外的担忧。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那好, 回去拜见一番便回来,我等你一起用午膳。”
“好。”游彦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转过身看了一眼高庸,“悠悠在哪?”
“小公主已经收拾好了,正在外间等您。”高庸应声道。
游彦点头,看了看蔺策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把闺女平安带回来。我知你担心,只是她既然成了我游家的女儿,总要去见一下祖父母。”
“我自然知道,游大人也好,游老夫人也罢,总不会对她一个小孩子如何,”蔺策无奈,“我还不是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游彦笑了起来,朝着他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先出发了。”
游悠自从西南回到都城已有几个月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得机会离开皇城,自从上了马车就一直扒着窗口四处张望,窗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格外的新奇。
游彦一直靠坐在一边,唇边噙着浅笑看着她,游悠自己玩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放下车帘,正对上游彦的视线,伸手拉了拉游彦的手,小声道:“爹爹。”
游彦伸手替她拉了拉伸手的狐裘,又捏了捏脸:“怎么了?”
游悠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游彦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爹爹是不是不开心?”
游彦笑了起来:“爹爹要回自己家了,怎么会不开心。”他说完,垂下眼帘,“有个词语你以后就会明白,虽然用在我身上并不怎么合适。”
“什么词语?”游悠疑惑。
“近乡情怯。”游彦说完,轻轻摇了摇头,“爹爹只是太久没有回府了,所以,难免会觉得百感交集。”
游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又掀开了车帘向外张望起来。游彦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悠悠喜欢都城吗?”
游悠点了点头:“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
游彦轻笑:“现在还是太冷了些,等开春了天暖了,爹爹再带你在城中好好转转。那皇城虽好,却还是太拘束了些。”
“好。”游悠高兴地点头,她回过头拉着游彦的手,“要父皇也一起。”
游彦弯了眉眼:“那就看你能不能让你父皇放下朝政省出时间来陪你了。”
马车摇摇晃晃,伴随着父女俩的说说笑笑,一路到了游府门口才缓缓停了下来。暗卫的声音传了进来:“将军,我们到了。”
“嗯。”游彦缓缓地掀开车帘,抬眼望着眼前的府邸,忍不住闭了闭眼。他上一次离家是在游礼大婚之日,由皇城径直去了西南。转眼之间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
暗卫已经将游悠抱下了马车,看着对着府门出神的游彦稍有些犹豫:“将军,您还好吧?”
游彦回过神,朝他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跟着也下了马车:“你们等在府外吧,我带悠悠进去就好。”
暗卫拱手:“是。”
瑞云提前知道了游彦回府的消息,早早地候在门房,见游彦下了马车立刻迎上前来:“公子,您总算回来了。”他的视线从游彦身上转向游悠,“这位就是小小姐吧?”
“嗯,”游彦笑着应声,“府里一切可好?”
瑞云舔了舔下唇,面上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公子您回来了,也就好了。”
说话间,游彦已经牵着游悠的手迈进了游府的大门,比起几个月之前,游府从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还是一样的亭台楼阁,甚至连来往的下人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平白多了几分寂寥萧索之感,连先前比较活泼自在的游悠也察觉出来这不同的氛围,紧紧地抓住游彦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游彦将游悠抱起来,与她贴了贴脸,附在耳旁小声的哄了几句,而后看向瑞云:“娘亲现在可在房里,我带悠悠去给她请安。”
瑞云面上稍有犹豫:“公子,老夫人她自从……就大病了一场,虽然已经休养过了,身体并无大碍,但从那日起就整日将自己关在佛堂,对府中的事情不闻不问,连老爷的面都不肯见。”
“娘亲她……如此的话,府中现在诸多事宜,由谁处理?”游彦皱眉问道。
瑞云回道:“大公子身体时好时坏,大夫人分不出精力。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落到了少夫人身上,咱们这位新夫人倒是个能干的,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游彦面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怀里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游悠,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脸:“若是能娘亲迷于佛法,能忘却这尘世间的诸多烦忧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既然这样,我今日便不去叨扰她老人家了。”他把游悠递到瑞云怀里,“你带悠悠先回房休息一会,我去看看兄长。”
“公子……大公子那里,不然就先别去了吧?”瑞云抱着游悠,小声劝道,“您回来便是心意到了,又何必自讨没趣?”
游彦笑着看他:“你消息一向灵通,传闻肯定也听的清楚,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帮着我说话?”
“我是您的小厮,自然是向着您的。”瑞云放低了声音,“况且,此事若论起来本就是小……的不对,他做下那些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一下公子您的感受?欺君谋反在哪里都是说不通的,若不是公子您,游家现在说不定早就抄家灭族,怎么还有回头怪到您头上的道理?”
游彦拍了拍他的肩:“话虽是这么说,道理也却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人的情感有时候是很难讲理的。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会怀疑……”
“公子……”瑞云抱着游悠面带犹豫,但游彦伸手摸了摸游悠的脸,转身朝着后宅走去。瑞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游悠,轻声哄道,“小小姐乖,我带你啊,回咱们自己院里歇一会,公子一会就回来了。”
游彦孤身一人一路走到游俊院门前,才顿住脚步。他来之前从御医那儿稍微了解过,游俊的病情虽有反复,却也并无大碍。只是他能了解游俊的身体,却不能了解他的心情。兄弟久未逢面,他也不知道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甚至都不知道,游俊还想不想见自己。
正犹豫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游彦回过头,看见一个一身素衣的年轻女子,游彦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而后落到她微微鼓起的小腹之上,登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孙玉瑶看见游彦也是一怔,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目光落在游彦那张与游礼相似的脸上,便也认出了他,福身行礼:“见过叔父。”
游彦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与这位侄媳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一时之间只觉得百感交集,他收回视线露出一点笑意:“你身子不便,不用如此多礼。”
孙玉瑶站直身,微微抬起头朝着紧闭的院门看了一眼:“叔父您这是,来看望父亲吗?”
“嗯,”游彦点头,“今日除夕,我回府向爹娘问安,顺便来看看兄嫂。”
孙玉瑶朝着身后的侍女看了一眼,那侍女立刻上前敲开的院门。孙玉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叔父请。”
游彦也不多言,跟孙玉瑶一前一后地进了院门。
二人进了外厅,立刻有下人进到内院去打招呼,孙玉瑶引着游彦坐下,还倒了茶给他:“叔父见谅,因着父亲母亲近来身体都不算好,所以我先让人去禀报,您且稍坐。”
游彦端起茶盏,凑在鼻间轻轻嗅了嗅,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孙玉瑶:“你自去忙你的,不必理会我。”
“我本也没什么事,就是今日得了闲,来看望一下父亲母亲。”孙玉瑶面上和缓地笑着,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轻轻地喝了一口,“本就是自家人,叔父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游彦朝着她看了一眼,却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喝了一口茶。
少倾,进去禀报的下人匆匆而归,先是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才走到孙玉瑶身边,覆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孙玉瑶微抬眼眸,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下人退了下去。孙玉瑶放下手中的茶盏,朝着游彦笑了一下:“叔父也清楚父亲的身体时好时坏的,尤其现在天冷的很,多少有些反复。母亲刚让人回话,说叔父的心意父亲知道了,只是叔父今日来的不巧,正赶上父亲此刻正睡着,就不请您进去了。”
游彦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地笑了笑:“也好,兄长还是好生休养更要紧。”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朝着孙玉瑶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待改日天气好了,我再来看望兄长。”
孙玉瑶起身,朝着游彦福身:“玉瑶代父母亲多谢叔父。”
游彦看了她一眼,虽然孩子的月份还不算大,但行动上多少已有些不便。游彦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今年是你嫁入我游家第一个新年,本应该是阖家欢乐之时,却没想到出了如此变故。让这诸多的事情全都落在你身上,对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孙玉瑶笑了起来:“叔父何出此言,依着我的身份地位,能够嫁入游府,本就是高攀。况且叔父也知道当日我在娘家时的处境是如何的难堪,现如今虽然才入门就孀居,看起来此生了无希望,但这府中上下总还是认我这个少夫人,从不会有人欺辱于我,我便已经知足。”她说着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至于后半生,有这个孩子在,便还有希冀。”
游彦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的小腹,轻轻叹息:“归根到底,倒是我害你这孩子还未出世,便成了遗腹子。”
孙玉瑶抬眼,平静地回视游彦:“玉瑶虽出身低微,却也是读过诗书,懂些道理的。相公他既然走出了那一步,自然也清楚如若事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今日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至于别的……这世上之人皆有其宿命,而这孩子投身在游家,已经比其他的人幸运不知多少倍。”
游彦是第一次与孙玉瑶接触,忍不住感叹:“幸好你是个想的开的,这孩子能有你这样的娘亲,以后我倒是不担心了。殊文他此生,做错了许多选择,但能娶你进门,也算是我游家之幸,却不知对你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幸或不幸,也没办法回头,所以,何必纠结在这种无谓的问题之上。”孙玉瑶的手覆在小腹上,“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
游彦看了她一会,唇角突然就扬了起来:“这么看起来,我倒是没你通透了。”
“叔父过誉了。”孙玉瑶微福身,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今日虽然没见到兄长,但见到你我倒是心安了许多。”游彦道,“今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人传信给我。”
孙玉瑶应声:“叔父放心,但凡是事关游府,玉瑶不会跟您见外。”
游彦笑了起来,站起身,朝着孙玉瑶摆了摆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方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孙玉瑶的声音:“叔父。”
“嗯?”游彦转过身看向她。
“其实不见未必就是坏事,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见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孙玉瑶缓声道,“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的,叔父您素来通透,想必要比我看的明白。”
游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就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大步出了门。
尽管这次回府想要见的人都没能得见,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孙玉瑶的话,游彦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他从游俊院里出来,一路往自己院里走去,远远地听见花园之中传来笑闹的声音,不由好奇,走近了才发现瑞云正带着游悠在花园之中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