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欠扁之包子
尽欢帝任由逝水磕着头,华服下的身体却愈发失却了温度。
良久,逝水方才抬起头,紫红色的淤块深深嵌在额间,逝水却恍若未觉疼痛般看着尽欢帝,便如寻常时候那般温文尔雅,一字一句地道:“回父皇,逝水,爱墨雨。”
“爱。”尽欢帝喃喃了一声,而后又无意识般看着逝水,低低地道:“爱,爱?逝水,真的爱墨妃?”
“回父皇,是。”逝水又低垂回头,生怕尽欢帝识破般破釜沉舟道:“儿臣只知墨雨,不知墨妃,墨雨陪同儿臣凄苦三年有余,儿臣早已情根暗种,即使墨雨已为贵嫔,与儿臣以母子相称,但儿臣仍然难以自拔,儿臣知道今次铸成大错,不敢求父皇恕罪,儿臣只求父皇对墨雨从轻发落,违背伦常之罪由儿臣一力承担。”
“逝水不是想要继承帝国大统么,若是如此固执,那逝水的前途,定然尽毁了。”
尽欢帝却像是没有听到逝水的答言,兀自随着自己的思路,倔强地像个顽童一般问着,期许着逝水能收回之前所说的话。
逝水清浅的眼眸定定地在冰凉的地板上来回奔波,半月形的指尖却已然嵌入了掌心的纹路。
—帝国大统。
呵,父皇当真以为,自己在乎帝国大统么?
若不是想要卸掉父皇周身的束缚,让他不再被‘责任’二字压迫,让他从怨怒中抽身,自此万世逍遥,自己又何苦做那野心勃勃的大皇子,与年方十一岁,对皇位有些期翼的天钺争权?
年余的相处,自己对父皇放肆过,笑闹过父皇避而不见的弱势,甚至与父皇相拥而眠,呼吸过与父皇同样的空气,亦已经接触过父皇幽深若崖的寂寞。
然而父皇想要的,终究不过是一个与寻常妃子无差的温暖物什,可以在清冷的夜里拥着入眠,而若是那个物什比妃子更无欲无求,又有取乐的价值,那自然再好不过。
因而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父皇当真,从来都没有意愿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父皇所在意的,终究不过便是自己的半途而废,让他失去却看了好戏的头牌座次么?
—呵呵,真是万事皆因果,且因且果,却真真不由了自己的。
想到这里,逝水肝肠寸断,却又瞬间释然,只温声接着尽欢帝的话,静静地道:“前途,逝水不想在管,逝水现下只想与墨雨泛舟姑苏,自此朝堂权位两忘,世事不问。”
一语既出,尽欢帝却不再说话,连无意识的喃喃都不再发出,只愣愣地站在当地,没有焦点的眼眸中似喜似悲,全然没有了专属帝王的霸气专断。
某一瞬间,尽欢帝甚至茫然地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犹如初生孩童,目不视物,手里攥住的唯一一样依靠被人狠狠抽走,任他如何哭闹索取,涕泗横流,都再也要不回来。
而其他人更是不敢答言,心中惶惶然于大皇子的胆大妄为,又惊诧于尽欢帝的,似乎是循循善诱,劝说大皇子回头的举措,墨雨的在场竟变得若有似无。
悄然流逝的不只是时间,尽欢帝的耐心亦似被磨灭。
半晌后尽欢帝转身倒负着手,开口却不再对着逝水说话:“来人,拟旨。”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九章 曲终人离(下)
逝水闻言终于舒了口气。
赐死,昭告天下大皇子的不轨之端,连同墨雨的名声一并废弃。
父皇当真是气急了,否则怎会做如此让皇室家丑外扬的事情,留给全天下百姓口舌相谈的聊资,就为了让自己和墨雨身前身后都遭受唾骂。
不过这样也好,也好。
逝水瞥了一眼仍然淡定自若的墨雨,传了密音过去。
—结束了,对不起。
—没关系,大皇子的一生一世,奴婢得定了。
墨雨同样传回密音,面带笑容,字字句句清洗坚定,逝水不禁吃了一惊。
“孤寿辰当晚,宴席散后,大皇子与墨妃单独在千秋亭小小备下果品,为孤庆贺,忽有数名偷偷刺客潜入,因事出突然,殿内禁卫不及调遣,左右侍从皆丧命于刺客剑下,形势危急,大皇子与墨妃不顾自身安危,奋身阻挡刺客之举。”
尽欢帝看着逝水的眼睛,字字沉凝。
逝水低垂下了头。
原来父皇只是想编造自己与墨雨死去的理由啊。
这为救父皇而死,确实不是家丑了,而且极为堂而皇之,这道圣旨一下,自己被赐死后,居然还能受被蒙在鼓里的万民口舌称颂,实在可喜可贺。
“孤蒙皇儿与爱妃拼死相救,得以推延时间调集禁卫,数名刺客血溅三尺,孤得以安然度过危机,然皇儿与爱妃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已无力回天,孤欲查刺客身份以安抚皇儿与爱妃在天之灵,然刺客身无一物,无从查起,此事只能作罢。”
禁卫们面面相觑,扣着逝水和墨雨的手势不由得放松了些。
“孤痛心疾首,特此昭告天下,追封大皇子为神武王,贵嫔墨雨为慈和妃,愿万民谨记此二者的勇气。”
尽欢帝看了看那正在手自笔录的太监,又看了看身边一个禁卫,冷冷吩咐道:“你,还有你,把外袍脱了。”
“啊?”
太监和禁卫一惊,皇上这唱的又是哪出?
方才这懿旨,大概是要伪造出杀死大皇子和墨妃的借口,既可以泄愤处死两人,又可以不让家丑外扬,但是这个,为何?
“快点脱。”
尽欢帝有些不耐烦,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惊诧地抬起头来,好像有些明白自己意图的逝水,扯了扯嘴角。
—临了临了,竟然还是决定,给你自由,放你高飞,带着你那‘情根暗种难以自拔’的‘墨雨’,离开皇宫,离开京师,做一双逍遥眷侣。
墨雨觑着尽欢帝脸上攸然而逝的僵硬笑容,转而盯牢了逝水,瞳眸中的流光愈发灿烂。
—说好的一生一世,殿下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啊。
“父皇!”
逝水呼喊出声,却被尽欢帝伸手,做了个坚决的噤声手势:“已死之人,不得多言。”
太监和禁卫脱下的外袍,铁甲被尽数仍在了地上,尽欢帝转过身,敛回终于支离破碎的表情,背对着所有人,向着还敞开着的大门,向着外面幽深的夜色踉跄而出,禁卫们惊疑不定了片刻,也鱼贯跟上。
尽欢帝明黄色的衣袍掩映在夜色中,在诸禁卫泛着冷光的铁甲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