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欠扁之包子
尽欢帝解下逝水外袍,将他揽入被中。
刚才尽欢帝并未入眠,只是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静静听着逝水与接骨木的对话,半事情全权交托人了逝水处理而已。
“逝水看接骨木推推拖拖,方才出此下策,让他带着这个消息回去安抚罗网众人而已。”
逝水摇了摇头,为难地说道:“不过,还是操之过急,做错了么?”
“不。”
尽欢帝照着逝水的样子,将下颌抵在他肩窝上摇了摇头,笑得促狭:“这一点,逝水倒没有做错,逝水错在——”
“哎?”
“错在让接骨木来了房里,你和他相商要事,却坐在床沿儿上,而且爹爹一个大活人睡在床上呐,即使呼吸声再小,再没有动作,他一定也有所察觉,虽然明里不说,但是暗地里,不知在想什么。”
“呃。”
逝水不防尽欢帝说出这话,瞬时便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嘟哝道:“能,能想什么,不就是,就是那个,什么,我,我有媳妇儿了么……”
“媳妇儿?”
尽欢帝有些吃惊,张了张嘴,正欲再调笑几句,忽然被之前逝水的一句话打亮了脑海。
——‘凭,我是你男人。’
那日逝水双眼微眯,伏身在上轻轻喘息的样子浮现出来,尽欢帝收回促狭的笑容,转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逝水的额头,轻启薄唇,渺如云端的声音流泻出来,在低垂的窗幔间魅惑地像是腻人的妖孽:“相公——”
“哎?!”
逝水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的眼睛瞥过自家爹爹的俊脸,脑海里反复盘旋着‘相公’两个字,逝水熏熏然地几乎要晕了过去。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这个称谓像是叫错了。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应当是叫自己‘娘子’的。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唤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在动手动脚的。
但是,心里,好像还是有种叫做‘欢喜’的,也可能叫做‘幸福’的东西,汹涌得满地都是,几乎快要慢慢地溢出来了呢……
“不必忧心。”
尽欢帝一指头戳在逝水胸前的衣襟上,莹润的指尖挑进中衣,浅浅画了个圈,温声絮语道:“其实一品红,即是仙师身在何处,还算是清晰的。”
当日在丹药房里那副画像中人所站之处,应当是先帝与宿尾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颇有些纪念之意。
宿尾说是‘云游四方’,大概会在那里逗留很久。
柴桑,无峰山,对峙的两大主山,特点实在太鲜明了。
没想到当初随意挑的别庄,居然与此地如此不可思议我顺路。
尽欢帝嘴角泛开狡黠的笑意,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逝水耳畔,半是玩笑地又唤出了一声:“相公,顺道,先去无峰山吧。”
卷五 且尽欢一尽欢颜 第一章 无违,莫敢见违
已是尽欢十七年的七月上旬,新帝还未改了年号,但是百姓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个传为暴君的尽欢帝,转而谈论仍然年幼的新帝,和垂帘听政好几个月的东宫太后了。
百姓暗地里唏嘘,新帝好学不学,偏偏将自缢而死的尽欢帝懒怠朝政学了个七分像。
百姓又暗地里非议,便是新帝不管事务,也应该是以皇后身份而升为的西宫太后垂帘,那个东宫太后不过是凭着一张与墨妃娘娘相似的脸,就青云直上坐掌了后宫,现下居然还将权术的触角延伸到了政事上,这个女人野心可大得很。
庙堂之上上位者瞬息已变,江湖之中叱咤风云者亦是风水流转。
自一月以来,江湖中声名大损,几近崩解的罗网忽然又重振旗鼓,先是五月初,向来散漫的赦长老当先的力排众议,续上高调归来的金牌杀手南天竹的杀鸡儆猴,师徒联手,说服了魂魄二长老,更让一帮子蠢蠢欲动,不安本分的杀手们噤了声,而后又在六月初推了一个刚加入罗网,半点没立下功劳,连背景都未交待干净的人做了网主。
虽是蹊跷,但自此一切回归正轨,凭着十几年积累的信誉和底子,再加上新任网主的雷厉风行,铁血手段,罗网东山再起倒也快得很。
只是现下的罗网又有了更辽阔的客人单子,不仅局限于江湖的冤仇相报,也开始接洽朝廷的委托,胆子气势皆是让人咂舌。
哦对了,那个‘刚加入罗网,半点没立下功劳的人’,至今仍未露面,只是撂下了名号。
无违,莫敢见违。
不知是罗网对委托之人莫敢见违,还是罗网人对新任网主莫敢见违,亦或是网主,对心尖儿上的某人莫敢见违。
眼下正是蝉鸣聒噪,烈日炎炎的时节,山清水秀的柴桑峻岭间,数座山峰围拢了一个平坦的腹地,翠林掩映间一规模甚大的别院立于其上。
粉墙黛瓦,黑漆木门,镇宅的是两棵参天的古槐,半点没有因‘槐’字谐音字形而有所忌讳的意思。
想来庄主是个不信天道,不依风水的人。
门上方赤色的牌匾上,龙飞凤舞了三个金光大字,‘无违庄’。
进外院,穿过欲拒还迎的隔墙,沿游廊在绕过垂花门,重重暑气都在清雅的雕花门廊,彩漆油绘间消散殆尽了。
正北的主屋边,是个门帘半掩的书房。
“果然,还是山林中凉快。”
一声似乎是感喟,似乎是舒适的叹气传出来,在夏日里慵懒有余,一个身着浅色长袍的男子单手撑着下颌,坐在书桌边,抬眼看着窗外正对的苑落。
正是尽欢帝。
不过,现在应该叫‘无违公子’,或者是罗网网主了。
三月下旬尽欢帝携逝水之手,入柴桑,导崇山,在无峰山风餐露宿,灰头土脸寻找了有些时日,几乎都把自己搞成原始人了,也正开始有些怀疑了当初关于一品红下落的猜测,终于一日傍晚,在两大对峙的主峰峭壁边,看到了低头看着幽深裂谷,惆怅徘徊的一品红。
尽欢帝正找得有些火起,也不叙旧,开口便叫住了先是一愣,而后假作嬉笑的一品红,命令似的让他回罗网,平定下杀手们的一锅乱。
一品红无奈,却还是点头,只是不愿管太多,推三阻四谈条件。
于是三人衬着漫天的晚霞,唇枪舌剑许久许久,各自妥协的结果,便是尽欢帝为网主,逝水做回金牌杀手,而一品红在充完场面之后挂着赦长老的名号‘云游四方’玩儿他的失踪。
接下来,接管罗网虽然顺利,虽然无阻,虽然罗网起死回生的甚为快速,虽然连朝廷命官都开始向罗网委托……
但是尽欢帝,也即是现下人称的‘无违公子’,还是有些不高兴。
“私盐,私盐,怎的最近贩卖私盐之人,都能召集如许多的兵马了。”
无违屈起手指狠狠点着桌子面儿。
三月里,金曹向身为太后的腥风禀明沿海私盐猖獗之事,腥风随即调遣了兵马于金曹,让他为钦差,奉命剿灭私盐商贩,杀一儆百。
只是事情远没腥风所想的那么容易,金曹到了扬州一带,恍才发现沿江一带土豪成群,亡命之徒汇聚,持兵挟刃,私造大船,满贩私盐,往来兴贩,而且不只是偷运私下里晾晒的盐,还公然劫持朝廷的运盐船,据为己有,再高价转手。
地方上,巡检巡捕的官兵们寡不敌众,别说阻拦下私盐贩子的船,连朝廷分派的官盐都保不住了。
金曹带人与私盐贩子起了几次冲突,但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强贼太过凶猛,与拿着朝廷俸禄的将士们不同,私盐贩子能拼上了命来争斗,所以即使金曹的至兵如何训练有素,结果多便是胜负半半开,根本没有办法尽数剿灭。
而且,私盐贩子占据着主动权,什么时候开船运盐是个未知数,而且江流分枝如许多,便算是知道了时间,又不知道是从哪路发船,知道了从哪路发船,又不知道他半道儿上会转向哪里,故而金曹滞留扬州数月,苦苦想要截下私盐贩子的运盐船,却始终是一筹莫展。
正逢此时罗网放话,说是开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先例,一并接受朝廷的委托,金曹思量再三,觉得单独干下去也不是办法,而私盐贩子大多是穷凶恶险的刁民,让江湖中狠毒的门派掺和进来,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便也没上禀太后皇上,要求多分派兵马,而是直接让人去罗网旗下的分堂,尝试着送了出了委托。
醒来金曹还想着,酬劳该当如何定,谁料罗网的人摆了摆手,说道:“朝廷委托,与江湖同仁的委托不同,事先不必预付银子,事后一并结算。”
金曹自然是欣然同意,只是半月过去,仍然不见罗网派人来合作,心中奇怪,但因为没付银子,也不好催促追问。
事实上,罗网非但派了人,还派了重量极的,让网主无违念念至今,追悔莫及的人。
扑棱棱一只白色的信鸽从远处飞来,无违一个呼哨,那信鸽便飞至了书房,从窗子里轻巧地闪过,然后落在了无违的手边。
无违按住鸽子的羽毛,然后把绑在它脚边的书信解了下来。
这些日子里,无违都是靠着信鸽,与罗网魂魄二长老保持联系,虽然日常事务都是魂魄打点,但是轮上朝廷的,或是什么重大的委托,魂魄二长老便会飞鸽传书征求无违的意见。
只是这次的信鸽,不是魂魄二长老发出的。
无违轻轻打开了卷成筒状的纸,缓缓瞄过上面的一排正楷字。
安,归期不定。
是让无违月前派出辅佐金曹,但是‘追悔莫及’的人发来的。
安,即是‘安全’,归期不定,即是私盐贩子没有动静,不知何时会完成委托,回到无违庄来。
三天一封的短书,每日都是这般简短,即便是被拦截,也没什么消息外露的字样。
“是不是,不该让逝水去的?”
无违把纸条放在一边,有些懊恼。
这个派去的重量级的人,正是南天竹,逝水。
这私盐猖獗之事一日不清,愁眉不展的不只是金曹,无违也是懊恼万分。
现下是七月初二,再过十几日,便是逝水的生辰,上回自己千山万水能赶回来,不知这次逝水能不能。
自己还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给逝水过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呢。
无违看着苑落中央围起的一汪碧池,觉得有些莫名的燥乱,伸手就退开了桌上的书卷。
天铖真是的,那个腥风也真是的,不就是点私盐贩子的事儿么,怎么手段如此生疏地就让个金曹持了君令,把人文官当武官使唤,还就拨了区区几千兵马来镇压。
私盐贩子真是的,前些日子横行霸道,这些日子却销声匿迹,让逝水白白隐匿在江边小镇上这么多天。
还是,私盐贩子已经行动了,而且很是肆无忌惮,但是逝水怕自己担心,故而只是浅浅描下了‘归期不定’这四个字?
无违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是啊,就像自己当日里在九死谷被困一般,若是自己知道逝水已经对自己落了心,还在宫中等着自己,决计不会将陷入困窘的消息传回来的。
不只是因为进退不由,无法传信,更是因为不想。
不想说出实情,道出险境,言及无计可施,草木皆兵,怕逝水知道后会担心,会焦急。
无违脸上显出了苦巴巴的表情。
——原来,等着‘征人’归来,是这般纠结不已的心思啊。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二章 世,无,颜
扬州境内,山清水秀,自然风貌与一干小桥人家相得益彰,流经的大江支流纵横交错,数不胜数,宽广些能通船的水路也不在少数。
这日里,已经敲了三更的鼓,大江中游一条被无数芦苇掩映的江河中,波光粼粼,暗潮汹涌,三五条吃重不浅的船缓缓而行,被乌云遮蔽了的朗月只剩模糊的银辉,投射在船舷之上时衬的它们愈发形同鬼魅。
一个身着寻常渔民服饰的高大男子立在船头,衣袍猎猎,轮廓坚硬明晰如斧凿刀刻,男子双手负立,剑眉微颦,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双眸紧紧盯在了两岸遮天蔽日的芦苇上。
船,是民间私造,用以运盐,瞒天过海欺隐过巡检 官员,而船头的男子,则为押送私盐之人,以备运盐船不慎被巡检官员发现,兵刃相交之时,不至于瞬息便落下风。
男子犀利的目光不落分毫地扫过芦苇丛,忽然叹出一口气来。
这蔽天的芦苇,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好在,它可以将运盐的大船遮掩得隐隐绰绰,不知情的官兵从远处看来,不辨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