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他自幼成名,武艺精绝,智勇双全,饶是年纪倍于他的长辈,都对他礼让有加。西岭寨人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引以为傲的少庄主也会沦为受人嘲弄的蠢材。
对于名声重过性命的江湖人而言,这实在是难以咽下的屈辱。
事发在街边的馄饨铺,西岭寨众才刚刚坐下,没有等来馄饨,却等来一群来者不善的人,竟是瀛洲岛上的百姓,自发聚集在一起。
百姓之中有许多人并不识得武林泰斗,也不关心擂台的胜负,但叛、、、国通敌的罪名却传得比什么都快。在他们眼里,西岭寨已是一群罪大恶极的乌合之众。
这群乌合之众前来瀛洲岛,前几日一直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就连吃住都是风餐露宿,远远避开人群,生怕惹上无谓的祸端。今日安广厦在擂台上获得胜利,总算扫清了连日以来的委屈憋闷,众人本想着庆贺一番,又不敢去酒楼声张,才在街边寻了一间馄饨铺子,却没想到连这里也容不下他们。
“你们不要坐在我们的镇上,脏了我们的土地!”
围攻的百姓七嘴八舌,呵斥中夹杂着谩骂,一句比一句难听,像是拎着耳朵往深处灌火。
但安广厦并未动怒,只是放下筷子,平静命令道:“各位随我站起来。”
西岭寨众也学着他的样子放下碗筷,齐刷刷地起立。
开馄饨铺的是一双老夫妇,听到外面的喧嚷,从厨房露出脑袋,脸上露出踟蹰之色。加过盐的热汤还在锅里滚,也不知道是该盛还是不该。
外面的谩骂还在继续:“你们害死那么多的人,不配吃我们的馄饨,就算付再多的钱也不卖给你们,任何一家店都不会卖东西给你们!”
安广厦沉默了片刻,再一次开口命令道:“各位随我退出去。”
西岭寨众跟在安广厦身后,排成一列,齐刷刷地退出门外。
门外阳光正好,但西岭寨众的脸色却是阴云密布。
虽然每个人都听从少当家的命令,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吞下这般屈辱。譬如张独眼,虽然跟在队伍后面一同退出店门,但忍不住回过身,用食指指向一干众人,高声反驳道:“我们虽然遭人暗算,倒了哑霉,但我们从未做过亏心事,我们几代人驻守南疆,甭管多苦,从来没有讨要过一分回报。你们落井下石之前,摸过自己的良心吗?”
张独眼粗哑的语声一落,立刻有几人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时刻准备上前声援。
安广厦却抬手按住张独眼的肩膀,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而后,他做了一件就连他的同伴也没有想到的事。
他走到柴院角落里,俯身从墙边拎了一只空桶,而后绕到馄饨铺外不远处的水井边,亲手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抬过几丈的距离,撂在同伴的面前。
冰凉的井水在桶里荡漾,溢出的水花有一些泼在地上。
他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只粗布包,打开后摊放在水桶边,道:“这里还有几块馍饼,委屈大家先填肚子吧。”
馍饼放了数日,又干又硬,有些已经挤得碎不成形。
张独眼咬着牙关,眼看就要将牙齿咬碎在口中。然而,他终究没有发作,只是慢慢在水桶边弯下腰,舀了一壶水,又拿了一块碎饼,蘸着冷水,大口往嘴里塞。
其余人也如法炮制,在热腾腾的馄饨铺外站成一排,一口一口地吃着冷水泡硬馍。
西岭寨人不是傻子,谁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屈辱,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知道,安广厦才是他们之中最疲惫、最辛劳的,可是从昨晚开始,他便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没有喝上一口清水。
他们不愿被人辜负,却也不愿辜负于人。所以就算是冷水泡硬馍的委屈,他们也要咽进肚子里。
他们吃着冷水泡硬馍,竟也吃出了血气方刚,众志成城的气势。
在一片压抑的咀嚼声中,谩骂声竟然停住了。
其实这口井也是镇上百姓齐力所挖,也不该给罪人玷污了去。但众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已经不忍心再说狠话。人们面面相觑,眼中都带着疑问——这样一群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汉子,果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
沉默之中响起吱呀一声,是馄饨铺陈旧的大门敞开了。
馄饨铺的老店长缓缓走到安广厦面前,哆哆嗦嗦的手捧起一只油纸包,递给对方,道:“这是我自己的午饭,送给你们吃吧。”
油纸包里,竟是安广厦最喜欢的肉包子,用火轻微烤过,表皮焦酥脆嫩,泛着一股质朴的面香和油香,令人垂涎三尺。
但安广厦将头摇得毫不犹豫:“谢谢你,我不能收。”
张独眼终于不看忍耐,把最后一口硬馍咽下喉咙,快步上前来,质问道:“少当家,你到底要做什么?”
安广厦转向他,淡淡道:“西岭寨是有罪,罪在我一人监守不利。我既然侥幸重回江湖,便该将西岭寨的罪责赎清,还各位兄弟一个清白。”
张独眼瞪大了一只独眼,摊手道:“你要如何赎罪,难道你帮过的百姓还不够多么?”
“还不够。”安广厦答道,同时转过头,视线徐徐环顾众人,“诸位若是有什么难处,我一定竭力效劳。我只希望各位不要误会我的同伴,西岭寨只为侠义而存,从来都没有叛国通敌之心,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人群一片哗然。
这时,有人站了出来:“安少侠,你既然那么厉害,能不能帮帮我啊?”
*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打扮中规中矩,但一张脸却使人过目不忘。
因为他的脸是歪的。
他的两条眉毛高低不齐,鼻梁也偏向左侧,左边的嘴角向上扯起,仿佛在脸上凝成一抹冷笑,时时刻刻都在讥讽旁人似的。偏偏他看人时还翻着白眼,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戏谑与鄙夷,更加使人不快。
人群中嘀咕声响起:“这不是孙癞子么?好大的脸啊。”
这名号一听就不像是善茬,就连西岭寨众也按捺不住,纷纷交换视线。
安广厦仍旧镇定自若,像是全然不在意对方的长相与态度,只是将来者一视同仁,抱拳道:“敢问兄台有何难事?”
孙癞子动了动歪斜的嘴唇,答道:“不瞒你说,我也练过功夫,只是几个月前受了内伤,从此便废了大半功力,都说安少侠年轻有为,武艺过人,能不能劳您花费一丁点力气,帮我疗伤啊。”
这话果然引来一阵哗然。但凡稍通武艺之人都明白,内伤乃是所有伤势中最麻烦的一类,伤至深处,单凭药疗很难恢复,须得借助外力,重整经脉气行。而被借力者势必要自损修为,付出代价,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除非情谊深重,一般人绝不会轻易出手帮忙。
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要求西岭寨少当家为他疗伤。
就连馄饨铺的老店长也看不过去了,上前拦下安广胜,道:“小伙子,你不要被他骗了,这家伙寻衅滋事,欺凌老人家,叫路过的铸剑庄剑师教训了一顿,活该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