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张癞子一听,一张斜嘴歪的更厉害了:“冤枉啊,我与老人家原本有些误会,现在早就解开了,可那剑师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出手,我也是无辜受难啊。安大侠,你不是一向仗义执言么,我这内伤落下,从此干不了重活,一家人断了生路,往后可怎么吃饭,我闺女年纪还小,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我把闺女送人卖钱吧……”
安广厦沉默片刻,道:“我可以帮你。”
张癞子一怔,随即咧开嘴巴,发出“嘿嘿”的笑,不客气地向安广厦伸出手。
两人席地而坐,安广厦运功聚气,以掌心抵其肩背,没过一会儿,掌底竟腾起一阵青烟,阵阵热气抵在肩胛处,孙癞子不禁露出惊色,偏回头去看,只见安广厦眉心紧锁,额上冒汗,掌心微颤,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而来自对方掌心的内力则如涌泉一般,毫无保留地淌进他的经脉间。
其余人也安静地看着,谁也不敢打扰安广厦凝神。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安广厦终于收了掌,一面深呼吸,一面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宣布道:“可以了。”
张癞子如梦初醒,缓缓抬起两只手,摸向自己的脸。
歪斜的嘴巴竟回到了原位,鼻梁也扳回到笔直一条,他把手从脸上移开,转而攥动五指,只觉得掌中盈满了力气,仿佛连石头都能捏碎。
他喜形于色,望着自己的掌心喃喃道:“我好了,我的内伤治好了!我这就回去告诉老婆,看她再敢叫我一句窝囊废。”说着便骨碌着爬起来,发足往家中奔走,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留下。嶼;汐;獨;家。
只剩下安广厦一个人,默默地起身,掸去背后的尘土。
他的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许多。
但他却环视周遭,再度开口道:“诸位还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说出来,安某身为西岭寨当家,定然以身作则,竭力相助。”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身穿着素色的白衣,头上裹缠着一条黑色的额带,显然是在服丧。
她比那张癞子要有礼貌得多,在安广厦面前躬身行礼,道:“小女姓李,夫君亡故一年有余,如今是个寡妇。”
安广厦也欠身回礼,道:“李夫人有何吩咐?”
李寡妇低着头道:“吩咐哪里敢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夫君是个匠人,当年与我完婚时,曾亲手为我打了一枚手镯,有一次独走夜路,我忽地忆起与他的点滴,思念之情难以遏止,便将手镯摘下来把玩,却不甚脱手,眼看它滚落至山崖下……那山崖地势险要,我自己下不去,也无人可以求助,所以只能任由夫君的遗物搁在崖底,心中一直不得安宁……”
没等她说完,安广厦便道:“劳烦你给我指一条路,我帮你取回来就是。”
李寡妇抬起头,睁大的眼中流露出欣喜之色,道:“就在回川畔,离这里不远,不会费太大力气的,只是……”她说着低下头,声音也细了许多,“只是那地方有一些……脏乱……”
“没关系,”安广厦宽慰她道,“你带我去吧。”
一行人循着李寡妇的指引,来到回川畔一条曲折的小径旁,这里的河道有一处明显的弯折,转角处的滩涂常年泥沙淤积,形成一块半亩见方的浅滩,上游的污垢也被冲刷到此处,裹带着一些死鱼死虾的尸体,连带岸上行人所丢弃的废物,乃至一些人家倾倒的泔水……诸多污物掺杂,裹在泥沙之中,腐烂后泛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手镯大约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李寡妇抬手指了个方位。
安广厦向崖底瞥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亮物的痕迹,转而问道:“遗失手镯是多久前的事?”
“我记不太清,大约有一个月了吧。”
他点头应过,手指在眼前略作笔划,道:“我下去找找。”
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惊色,水哥拦住他的去路,道:“少当家,还是我替你去吧。”
“不必,”安广厦摇头,“我去就好。”
“但……”
话音未落,安广厦便已动身。山崖距离河底少说有四五丈高的距离,他扒着凸起的乱石,施展轻功,很快便跳入浅滩中。
崖底传来泥泞湿漉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异常沉重,从高处看去,只见他的影子弯腰躬身,在一片臭气冲天的污泥里翻找,手抬起来,又落下去,整齐的衣衫很快便溅得脏兮兮一片。
水哥素来刚毅的脸上竟然露出脆弱的神情,遮住眼睛,不忍再看。
赵寡妇也露出愧色,缓缓跪在崖边,头探出山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安广厦终于抬起头,高声道:“我找到了!”
他顺着来路攀回崖上,人影尚未露出,一股腥臭便飘了起来。围观的百姓闻到这股味道,纷纷向后退去,只有赵寡妇还站在原地,翘首期盼。
安广厦回来了,与方才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模样,粘稠发黑的污垢沾在他的头发、领口、甚至钻进他的指甲缝,他的身上简直比落魄的乞丐还要难闻。
他也露出几分歉意,抬手将那只镯子远远递过去,道:“去打一桶水,洗干净,好好收起来吧。”
李寡妇见了久违的信物,当场大哭出声:“这镯子虽不是值钱,但却是夫君馈赠的无价之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不必言谢,”安广厦道,“身为西岭寨当家,这本是我应该做的。”
“我记住了,我一定永远记在心上……”李寡妇连连鞠躬,才抱着镯子转身而去,眼中尽是泪水。
*
安广厦望着李寡妇的背影远去,神色依旧平淡如常。
不论是旁人利用他,占他的便宜,还是真心有求于他,对他恩谢感激,他都一视同仁,毫无保留地出手相助。
不论样貌干净体面,还是肮脏腥臭,他的神色中始终没有骄逸,没有卑微。
他的鞋帮,发丝,衣袂,袖口,不住有污水滴落,在他的脚底汇出一片泥潭。
西岭寨众的脚下也有一些东西滴落,汇聚,却是澄净温热的泪水。
安广厦瞧见同伴的热泪,反而微笑道:“你们干嘛哭丧着脸?”
他一发话,众人的泪意更甚,张独眼哭得尤其响亮:“少庄主,扪心自问,今天的委屈,换我们谁也受不了,却都让你给受了。就算你不怨我们,我们自己也知道害臊。”
安广厦却沉下脸,敛去笑容,用平日一般严厉的声音命令道:“都抬起头来。”
众人不得已抬起头,有的才刚刚止住热泪,婆娑的泪眼望向对面,瞧见自家少庄主如同乞丐一般落魄难堪的形容,便又酸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
安广厦却执意要众同胞看着自己,他与每个人仔细交换过眼神,才道:“你们不要羞愧,西岭寨人最不需要的就是羞愧,你们只要记住,你们没有错,所以你们可以忍让,可以受辱,但永远不要低头,看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