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他倒不急,抱拳一让,道:“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告诉我这个朋友。”
段长涯点头道:“一定。”
柳红枫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没入黑暗,走到门口,迎上飘摇的雨。
段长涯刚刚擎起伞,便被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个头只及他胸口,一路从雨里跑来却没有打伞,半条裤筒都在泥浆里泡过,浑身上下滴着水,活像一条落水狗。
他低头辨认,不由得露出惊色。
——那人竟是柳千。
柳千被他撞得有些发懵,后退了一步,抹了抹鼻子,目光环视一圈,看到柳红枫的脸,眼前一亮,高声道:“禽兽,我总算找到你了!”
第四章 泥菩萨
柳红枫瞧见柳千的脸,不禁露出惊色:“死小子,不是让你在客栈里等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来找你说正事!”柳千一跺脚,欠身往背后一让,“喏,进来吧。”
原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来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肩背佝偻,干瘦的手上爬满斑和茧,一直徘徊在门口不敢往前走。柳千只能退了两步,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搀到段长涯面前,仰起脸道:“这位是客栈的陈掌柜。”
陈掌柜刚离了柳千的支撑,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道:“……救命,救命啊,恶鬼来索命了。”
段长涯一怔:“怎么回事?”
南宫忧也露出惊色,将陈掌柜搀扶起来,不顾满身的泥水,柔声道:“不必怕,慢慢讲,究竟怎么回事?”
柳红枫也来到柳千面前,问道:“你小子这是怎么了,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
“我没事,”柳千立刻答道,然而,门牙在嘴唇上咬出的痕迹暴露了他的心绪,他的目光飘忽,手背不自觉地揉着眼睛,低声道:就是……刚查验了一具尸体,就在咱们客栈那边儿。”
不用问,那一定是一具非常可怕的尸体。
柳红枫没再开口,只是耐心地等柳千说完,而后上前一步,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揽进怀中,双臂绕过他的肩膀,搭在背上轻拍。
柳千的身子一僵,很快向前贴,贴住柳红枫的腰,把头埋进对方的衣襟里。
柳红枫觉得手臂一下一下地浮动,是柳千在抽动肩膀,似乎在哭。
柳千刻意把脸埋得很深,刻意将哭声压得很低,像是不愿让任何人听见。
他终究只是个顽固倔强的小孩子罢了。
柳红枫一面在他的背上抚动,一面倾听陈掌柜断断续续的控诉。
“……我家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开小店做渔米生意的,女的怀上身孕已有半载有余,过不了多久就该生了,但今晚我听到隔壁有脚步声,深更半夜里,听着不大寻常,我推门一看,夫妇两人都惨死在家里,女的还被剖了肚子,未成形的胎儿流了一地……这是恶鬼才干出来的事啊,各位大人,我们这偏僻的小岛一直很太平,从来没出过这档子闹鬼的邪事,现在连青天大老爷都丢了命,我们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们,你们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段长涯将陈掌柜搀到公堂座椅上,宽慰他道:“不必怕,我们这就去看看。”
南宫忧:“你要亲自去?”
段长涯点了点头,道:“是人是鬼,我都该去会一会。殿下,麻烦你先行回去给父亲捎个话。”
南宫忧面露忧色,迟疑良久,终于点头道:“好吧,衙门已无人可用,只有靠你了,我留下一半的人手给你调遣,你千万要当心。”
段长涯回身望了一眼,道:“我与枫公子同行,不必担心。”
柳红枫不意间触到段长涯的眼神,不由得一怔。
他与段长涯相识不足半日,没想到对方已会主动寻找他的目光。
他用力点头,高声附和道:“世子殿下请放心,我一定全力协助段兄。”
南宫忧冲他颔首示意。
怀里哭泣的柳千在他的膝盖上锤了一拳。
段长涯的神色依旧如常。
墙上的孤烛晃了晃,将满堂的人影一齐牵动,柳红枫的心也随之一动。
死者残血未洗,生人瑟瑟发抖,倾盆暴雨化作数不清的利刃尖针,将人世刺得千疮百孔,但他心知肚明,这个残酷的雨夜只是杀伐的开端。
他凝着段长涯的侧脸,嘴角微微勾起,凝成一抹难以察觉的浅笑。
看来老天爷慷慨,死局之中,他总算抓住了一丝希望。
*
夜色渐深,莺歌楼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
今夜过后,这里恐怕很难再有新的客人。
莺歌燕舞是给客人看的,没了客人便全然没了意义,娼妓们全都躲在房间里,将门窗紧紧地锁上,不敢离开半步。
然而,尸臭味是锁不住的,顺着门窗的缝隙钻进房间,和暴雨带来的阴湿的咸腥味混在一起,加上廉价的脂粉香味,和各式各样的男人留在床单上的体臭,闻起来令人作呕。
但她们只能忍受。
她们并非不想走,而是无处可去,对她们而言,莺歌楼以外的人世早就如同暴雨倾盆,无处不是地狱,她们的心比身体更早地沉沦于泥沼,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至少莺歌楼的屋檐是干燥的,栖身在此,就算死也能死得体面一些。
暴雨模糊了天与地,也模糊了生与死。
对于泥沼中的人而言,死亡的念头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人世间有许多事远比死亡更残酷,死亡反而是一种轻松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