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女子怔住了,像是终于信了他的话,慢慢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方向走下山崖,绕过岩壁,向他落脚处走来。
他立刻迎上前去,才到女子的面前,便被对方抓住手臂。女子几乎将全身重量支撑在他身上,颤颤巍巍道:“菩萨,求求你救我一命,有鬼……有鬼要索命,索我孩子的命……我好容易才逃出来……”
“孩子?”方无相不解。
“嗯。”女子低下头,一只手轻抚自己的小腹。
方无相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又是一惊。原来这人的裙衫下摆竟沾满了斑驳的血迹,血丝从裙角露出,顺着她的小腿一直滑到脚踝处,将绣花的布鞋也染成了殷红色。
难怪她步履如此蹒跚,体态如此虚弱,唇色如此苍白。从她这般出血的状况来看,她所说的孩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方无相立刻想到初一妻子的话,瀛洲岛上出现了杀人嗜血的恶鬼,专挑怀孕女子下手。
莫非面前的女子也为其所害,侥幸逃出魔爪。
他一面将女子扶稳,一面问道:“恶鬼长的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女子的牙齿打颤,“打着红……红色的灯笼……”
“在哪儿遇见的?”
“我走到哪儿就追到哪儿……无处不在……”
她越说便越是害怕,目光四下彷徨,神色好似受惊的兔子,惴惴不安。方无相不忍再追问,便打断她道:“你不必再回想了,不用怕,恶鬼不会来这儿的。”
听了他的话,女子的神情似乎安定了些,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瞧见岸边上的绳舟,当即惊呼道:“啊,你这里有船!”
方无相道:“这是雀背坞的船夫朋友留下的。”
女子忽然双膝一弯,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方无相大惊,立刻扶起她的肩膀:“姑娘这是何意?”
那女子仍跪地不起,双手攀着他的胳膊,仰起头凝着他道:“我……我叫杜鹃,是莺歌楼的娼妓,但我一直在私底下伺候宋先生,只伺候他一个,从来没有被别的男人碰过……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宋先生的种,你救我一命,他、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宋先生?”
“东风堂堂主宋云归……这是他的信物,你拿去找他,他一定会给你很多的银子,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杜鹃说着从颈上解下一枚玉佩,按进方无相手心。
方无相一怔,道:“姑娘不必如此。”试图将玉佩塞回对方手里。
可杜鹃却不收,只是不住地摇头:“我不想死,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伺候你,我的身子很干净的——”说着便向前,抱住方无相的腿,一只手抚上他的腰。
方无相忙将她的手攥住,在她身边蹲下,望进她慌乱的眼底,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你在绝处遇到一艘船,这便是你的因缘。”
“我的因缘?”杜鹃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可以乘它离开吗?”
方无相点头。
“那……你同我一起走吗?”
“我……我还不能走,你先走,不过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在这里等我。”
方无相回到岩洞里,从账册上撕下一页,用角落里寻到的炭笔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行字,而后回到杜鹃面前,将叠好的纸塞进她的口袋:“到了岸上,你去临安府,一定要去,然后把这个交给知府老爷,让他来救我们的命。”
“我明白了,菩萨,我永远记得你的恩德——”
“不必了,你……你快走吧,记得用钩子在水底,小心行船。”
方无相的心下一片纷乱,但他顾不得多想,只是将绳舟的使法仔细教给杜鹃。杜鹃听得很认真,她竟从方才的癫疯中清醒过来,时不时地望着自己的小腹,脸上浮起一丝浅笑。方无相第一次发觉,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时候,竟能够拥有如此坚韧的力量。
绳舟浸入海面,摇摇晃晃地驶远了。
方无相目送着杜鹃的身影消失在海上,而后终于转回头,带着做梦般的神色往岸边走去。
他本来可以同杜鹃一起离开,但他没有。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方才的决心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该忏悔还是该庆幸,他的心下一片纷乱,疾风骤雨闯进他的世界,将过往的安宁搅得粉碎,只有元宝辞别时的身影还飘在他的眼前,完完整整,挥之不去。
但他找不到元宝了。
大雨抹去了所有人的脚印,他越过泥泞的路,径直回到破庙中,等待他的只有挂满蛛丝的金刚泥塑,和篝火燃尽后的一抔烟灰。
这么晚了,元宝一个人会去哪里?
他闭上眼,手指捻动,才发现染血了佛珠已经不在腕上,它想起沾在莲台上的血迹,不禁战栗。
莲台数珠皆为凡物,悟道修佛不该仰仗凡物,心为形役,才会生出烦扰。
在这一刻,他已全然忘记了方丈教授的道理。
取而代之的,是他在虚掩的门缝中听过、好似黄粱一梦般模糊朦胧的话语。
“……只要心中有佛,在哪儿不是修行,我们又何必将他留在身边。”
他忽地想起了一些刻意遗忘的往事,好似不意间窥进阴影,才发现藏在阴影里的空洞,他在一片恍惚中隐隐察觉,原来人世间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除了元宝,元宝还需要他,倘若元宝遭到旁人毒手……
他不敢去想,他的眼前悬着一把无形的刀,将胸膛剖开,将心腹深处漆黑的东西挖出来,呈到眼底,一览无余。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步入夜色。
第五章 河边骨
柳红枫迈入今夜走访的第三处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