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元宝听到对方的话,先是一怔,很快便摇起头,向后瑟缩。
方无相不知他为何胆怯,关切道:“怎么了?”
元宝道:“你不该回来的……初一说的没错,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方无相眨了眨眼,道:“这又不难,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了解你了。”
元宝迎上他的视线,很快又躲开:“事到如今,你再了解我也晚了……”
方无相猛地想起方才女人的凄鸣声,浑身一凛,立刻辩道:“你就在我眼前,怎么会晚。”
元宝的眼神飘忽,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低声开口:“……我可能已经活不过七日了,我也是被赦免的死囚之一,我不值得你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和上次不同,这一次他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低着头,不敢正视方无相的眼睛。
方无相只沉默了片刻,便答道:“没关系,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毒,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元宝猛地抬起头,死灰一般的眼睛亮起来,将疑问的、征询的、孩童一般不加掩饰的渴求目光投向对方:“真……真的吗?”
方无相不禁一怔。
蛊虫在他的手里死去,女人也未能得救,此时此刻,元宝的眼神,竟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抚慰着他的心。
他不顾身上的伤口阵阵作痛,将肩膀挪动,倾身凑到元宝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揽过对方的肩膀,用至为温柔的口吻道:“真的。”
元宝被他揽在怀中,却不敢做出半点反应,只是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低声道:“他们割我的皮肉,要放我的血,我昏过去了,但我真的没有说,我没有出卖别人……”
“我知道。”
“我不想死……方大哥,你的武功那么厉害,人也那么好,我跟着你一定不会死的,是吧……”
方无相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作大哥,在两人小心翼翼贴合彼此的臂弯和肩膀之上,仿佛生出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的命运牢牢地系在一起。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听了这番话,元宝终于卸下最后一丝力气,放任自己瘫进方无相的怀里。
方无相不顾肩上的伤,收紧臂弯,抱稳怀中的人。元宝的身体纤瘦而虚弱,却格外温热,填补着他方才用尖刀剜去,抛进深渊的一部分。
他的心里生出一些全然陌生的感触,好似冰原上的青苔,柔软而嫩绿的青芽微微搔着他的手掌心,他明知不该,却又难以自持,一颗心在罪念中浮浮沉沉,在痛苦的折磨中生出昂扬的快意。他在一片慌乱中费力思索,隐隐约约地想起主持方丈曾经提及过的东西。
他想,原来这就是凡心。
明镜不染纤尘,凡心却从淤泥中生出。
他的身子泡在淤泥里,心却像是浮在云端,只要这份温暖仍旧在他身旁,就算是无处可归,竟也无所谓了。
他的思索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怀中的人咳了一声,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低头去看,看到元宝身上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因为被泥浆泡脏,表面渗出深紫色的脓淤,没有办法清理,更没有办法包扎。他将手指贴上元宝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吓到。他这才想起,元宝不仅受了伤,还生着病。
“很痛么?”他轻声问道。
元宝倚在他的肩窝里,微微动了动,瘦小的指节攀住他的小臂,道:“我好疼,好疼,头像是要裂了,身上像是有虫子在咬……”说着说着,竟不争气泄出了哭腔。
方无相抬起一只手,在元宝的背上轻轻拍抚:“你再忍一忍,我这就想办法帮你治伤……”
他举目四顾,然而,自己的包裹早已不知丢弃在何处,手边又没有能用的工具,附近更没有栖身的场所。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空闲的手在腰间来回摸了摸,不意间触到一件陌生的器物,雕琢精巧,表面带着丝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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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枚圆形的玉佩,表面浮有镂空雕饰,顶端系着三根镶金细线,繁缛的纹样透出几分俗气,倒是符合市井中人的喜好。
方无相并不懂得分鉴玉佩的品相和格调,在他眼里,这小小的器物是救命稻草,是绝处逢生的契机,在此刻的瀛洲孤岛上,简直比金银还要珍贵。
他在元宝的背后轻拍,嘴唇贴上对方耳畔,轻声道:“有办法了,我带你去东风堂,那里庭园宽阔,一定有地方供你栖身。”
元宝伏在方无相的肩头,本已哭得瘫软,听到东风堂三个字,肩背顿时一僵,摇头抗拒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东风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名门世家的贵人才能去的地方,我这种人哪里敢去招惹。你若是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吧,不用带我,我不想牵连你一起受辱。”
他的声音比常人更细一些,贴着方无相的耳朵响起,也比常人的声音更清晰,含着某种独一无二的特质,异常鲜明生动。
方无相道:“你多虑了,我并不认识东风堂的贵人,但……”他将玉佩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压进元宝的手心。同时将清光涯底救下杜鹃姑娘的一番遭遇简单述与他听。
元宝听罢,满脸尽是错愕:“你……你竟然将绳舟让给了别人?”
“是啊,”方无相点头,“希望她此刻已平安度过海峡,到达对岸。”
元宝盯着咫尺外那张平静的脸,隔了一会儿才道:“你知不知道,绳舟可是千载难逢的生机啊,多少人会为了它抢得头破血流,可你却……你真是……”
他心里的意思已经灌进喉咙,然而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方无相其人,简直无法用常理形容。
最终,他只能用吐出一串长吁短叹作为替代。
方无相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答道:“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哪里算得好事?”
“因为……因为我心里其实是想回来找你的。”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呆住了,胸口再一次被羞愧的念头箍紧,像是有人在上面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