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51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为了遮掩,他撑着背后的岩石站起身。

元宝仰头看着他,见他肩膀上的伤口被他的动作扯得变了形,边缘还在渗出血沫,不禁咬紧嘴唇,低声问道:“……你肩上的伤不要紧么?”

方无相往肩处瞥了一眼,像是全然没看见狰狞的伤势,只是轻描淡写道:“没事,简单的外伤罢了。”

话毕,他将短刃划烂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提住,用力一拉,将残破的布料整片扯下来,用嘴咬住一头,另一头牵在指间继续撕弄,直到扁平的袖子被撕成宽窄不均的布条。最后,他将布条贴在自己的肩根处,刚好覆住伤口,环着腋窝绕了几圈,在牙齿的帮助下封结,拉紧,稳稳地缠住。

做完这一切,他动了动伤臂,将目光投向元宝,道:“好了,不会再流血了。”

元宝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方无相开口搭话,才回过神来,视线停在后者的肩膀上,喃喃道:“你真的很厉害,很坚强,我大约一辈子也学不来……”

方无相宽慰他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不必向旁人学,”说着背过身,在他面前躬下腰,转头道,“来,你攀住我的肩膀,我背你走。”

元宝呆在原地没有动:“……我明明已经拖累了你,却还要做你的累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方无相抿进嘴唇,认真思索,却也想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简单答道:“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元宝的眼中仍旧含着疑惑:“你就真的无所求吗?”

方无相皱起眉头,乌黑的眼底浮起一丝郁色:“佛曰,众生平等,众善奉行,可我踏入这江湖中,才发现处处都是强者的天下,处处都是弱肉强食,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人外更有人,天外更有天,难道就非要争到世上只余一人吗?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不用伤害旁人而活,坚强或懦弱,富有或贫穷,都能占据一席之地,不必自惭形秽。”

他第一次向旁人倾吐心声,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曾深入想过,只是从肺腑中自然而然地淌进喉咙,在说出口的刹那,才真正凝聚形貌。

他在一片晦暗中,窥见了如梦境一般跳耀着金光的天地,在那片渺远的人世间,鳞蝶和苍鹰一样翱翔长空,青苔与繁花一样团簇成锦,暖阳和煦,遍洒江南海北,广厦千万。

可他眼中的画面迅速淡去,旋即被石头上挣扎垂死的蛊虫所替代。

他的胸口又是一阵抽痛,不禁垂下视线,低声道,“但这或许是我的痴心妄想……”

他的话音未落,便觉肩上一沉,多了一双温暖的手臂和一阵沉稳的重量。

元宝吃力地挪动身体,将手臂越过他的肩膀,在他胸前环绕,嘴唇贴在他耳边道:“我想要活下去,我……我会尽力活下去……”

他的心弦剧烈颤动,像是有人为他拨开了一条云缝,让渺茫的金光漏下来,虽然只有一丝一缕,如萤火虫的微光一般孱弱,但在这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长夜里,却深深地抚慰着他的心魂。

伤处火辣辣的痛,忽地就消失不见了。

他的力气也即将耗尽,唯一能做的便是牢牢地抓稳元宝的手臂,将背上的生命扛住,负重前行。

那重量仿佛在对他承诺——心之所向,并非虚妄。

他又往残破的马车和荒冢处看了一眼,而后转身向回川河畔走去。

川流不息,上游的飞瀑水声阵阵,他刚走了几步,元宝便急急地贴在他耳畔道:“慢着,你打算往哪边走?”

方无相怔了一下,道:“我记得东风堂是往山上的方向。”

元宝道:“是往山上不假,但你别忘了,眼下还横着一条回川。”

“确实……前面有桥可以渡河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元宝沉默了一回儿,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方无相轻笑道:“怎么会,我不是向你讨教过很多事么?”

元宝也怔住了,时间才过了不到一夜,两人初逢时的情形竟如前世梦境,飘渺难追。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桥在下游,要绕一些弯路,还好我走过一次,你为我引路吧。”

方无相点头道:“好。”

元宝伏在方无相的背上,抬起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苍白的指尖充当路标,在黑暗中伸得笔直。

方无相弓着腰,踏过泥泞的黄土和湿滑砂砾,脚步很慢,但很平稳。

在这无月的长夜尽头,两个人影叠在一起,跨过荒渺的大地。

不知走了多久,元宝低声道:“我总算有一件事能帮到你了。”

方无相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你不要笑话我。”元宝接着道,隔了一会儿又说,“不,你还是笑话我吧……”

方无相没有笑话他,也没有做声,只是慢慢地走着,任由背后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肩膀上。

*

东风堂创立不足二十年,在江湖中便已拥有斐然的地位,它的地位绝非一朝一夕的偶然所致,而是堂主宋云归潜心经营的成果。

宋云归半只脚在武林,半只脚在生意场,游走官商两道,如鱼得水。东风堂在南北各地都设有分堂,但从不区分主次,每一间都挂着金字牌匾,上书响当当的三个大字。但凡有商贾出没之处,都躲不开这道熠熠生辉的灿光。

宋云归天性喜欢热闹,就连瀛洲岛这种僻静的地方,也要想尽办法占得地利。瀛洲岛上的闹市繁街集中在西侧杨柳坡,东风堂便盖在杨柳坡的尽头,沿着主街蜿蜒向上,一路远眺,眺见那间金碧辉煌的宅院,就是宋云归的产业。

岛上良田稀少,寸土寸金,街市上的房屋盖得比陆上更矮,更拥挤,唯有东风堂的宅门宽敞气派,门前甚至辟出一大块广场,供马车停留,好不气派。

今夜,广场上没有马车,偌大的两扇铜门对着一片空旷的黑暗,显得有些阴森,有些萧索。

大门边立着两个守卫,正满面倦容地等候换班,今日的街市一片乱象,唯有此处仍旧平静,间或有逃难者试图接近东风堂,但都被守卫厉声轰走。

方无相背着元宝迎上前去。

两人都沾了满身的血污,泥污,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腥臭,就连鱼篓里的杂鱼也比他们更体面一些。

守卫之一率先捂住了鼻子,往臭味的源头看去,不禁吓了一跳:“这是打哪来的亡命徒,不是来索命的吧。”

另一个守卫嗤之以鼻:“他们赤手空拳,你有刀有剑,你还怕他们作甚。”说罢便提高音调,不耐烦地吼道:“哪来的死鬼,可别横尸在门口啊,怪晦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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