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是船夫的鱼叉。
是初八的短剑。
是西州会所使的长刀。
突然间,三把夺命的利刃从三个方向接踵而至,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锁三路,迅如闪电,不给目标半点反应的机会,转眼便已驰至眼前。
“方大哥——身后!!”
元宝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方无相在震惊中回过头,然而,三个方向的突袭,不论哪一个,他都决然来不及出手应对。
冰冷而明亮的锋芒已经贴上他的背心,被撕破的风中传来尖锐的呼啸声,仿佛闪电过后的惊雷轰鸣,即将招来瓢泼大雨。
——然而,比起大海与河川,比起夕阳与星辰,转瞬即逝的雷电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的残眸在那一瞬无比明亮,竟看清了剑行的轨迹,所有的伤痛都离他远去,他变得无比轻盈,无比自由,他张开双臂,用尽所有的力量,向着他所虔诚笃信的怀抱扑去。
他终于坠入那令人眷恋的怀抱中。
方无相被元宝推开半人的距离,向后仰倒。
元宝的脸颊在他的眼前骤然放大,被血染红的嘴角向上扬起,牵动着苍白的嘴唇一并微微张开,仅存的灰色的眼睛含着笑意,慢慢地弯成一条弧,犹如新月一般纯粹。
而后,三条利刃一齐贯穿了元宝的胸膛。
瘦小的身体像是刚刚落网的游鱼,被无情的手拖出水面,背上扎出的豁洞一直穿入前胸,从胸前伸出的锋芒不再明亮,而是沾满了粘稠的血。
血也从胸口涌出,瞬间便将前襟染得通红。
元宝就这样张开双臂,在惊雷与骤雨面前,用躯壳撑起一把伞。
红色的伞。
红色的水珠从伞沿滴落,落进方无相的眼睛里。
方无相仿佛被抛入万丈深渊,不断地下坠,手脚没有任何凭依,无处攀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光愈来愈远,身旁愈来愈黯淡。
他感到身上一沉,元宝的残躯终于向一侧倾倒,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臂弯中。
“元宝!元宝!”方无相拼命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元宝的眼皮动了动,眼睛微微张开,畸形的嘴唇翕动,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方大哥……我能保护你……能为你死,真好……”
“你不能死!”方无相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怀中揽得更近。
元宝的声音愈来愈小:“我是你的弱点……我死了,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疲倦的眼睛终于合拢。
苍白的嘴唇终于凝滞。
元宝的神色竟带着全然的满足,像是终于进入梦乡,终于寻到至为温柔的归宿。
大海也好,河川也好……
夕阳也好,星辰也好……
他终于自由了。
*
方无相晃动手臂,试图唤醒怀中沉重的身体,然而,任凭他如何摇晃,元宝始终不做声,从前那双虔诚而又热忱的眼睛,再也没有向他开启。
一个人若是被三把利刃同时贯穿胸膛,如何还能够睁开眼睛。
饶是鲜血尚且带着热度,然而,身躯却逐渐瘫软,从他的臂弯中滑落。
元宝为救他而死。
方无相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仿佛坠入深渊,眼看着四周的景色被冰霜封冻,时间近乎静止,就连风中裹挟的水汽在礁石上凝结滴落的声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风是那么凌冽,贴着眼角刮过,眼睛便感到酸楚,贴着鼻翼刮过,鼻翼便感到刺痛。风好像一把无形的雕刀,从四面八方砥磨他的肉身凡躯,仿佛要将他雕刻成一尊失心的塑像,藉此来隔绝人间悲喜。
刺杀方无相的人近在咫尺,三人的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一齐望向臂弯中那个孱弱而瘦小,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人。
元宝再也没有抬起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不仅挡住了刀剑,还将三条利刃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身体里。即便在死去的时候,他也要榨干最后一丝残余在躯壳中的力量,用它们撑起一把伞,保护他所喜欢的人。
谁能说他不勇敢,谁敢说他不强大。
此时此刻,他简直是天地间至为坚强的人。
初八试图拔剑,他的短剑从元宝左边肩胛缝里斜插进身体,在前胸靠近肋骨处钻出头来。他一发力,露出的一节红刃便随之摇晃,元宝的肩膀被它牵动,从方无相的臂弯中滑出少许,嘴角淌出一口血沫。
方无相被怀中的动作惊吓,猛地收紧手臂,抬起头,用几乎要裂开的眼睛瞪向初八,喝到:“你住手!”
初八不禁战栗,手上的动作停滞,脚下无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他身旁的酒鬼偏过头,怒斥他道:“人都已经死了,你怕什么!”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酒鬼将目光从初八身上移开,转而怒视对面的敌人。
元宝的牺牲并未激起他的怜悯,此刻他胸中激荡的只有复仇的念头。他的鱼叉很长,贯穿了元宝右侧的肩膀,从锁骨处伸出,好似宣告胜利的旗杆一般,深深地插在死者的背上。
他将手腕一翻,将力量注入臂中,鱼叉的尖端在元宝的胸口动了动。
“你住手啊!”方无相再度发出吼声,一只手揽住怀中的尸骸,另一只手按在鱼叉上,手背上青筋迸起,如鹰爪一般苍劲有力。
咔嚓一声脆响,犹如小儿手腕粗的鱼叉,竟被方无相单手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