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酒鬼也呆住了,他没想到方无相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但他的反应很快,迅速调整招式,将余下的半截木杆当做棍棒,奋力舞起,向两人所在处横扫。
呼啸的棍棒眼看就要击中元宝的后颈,方无相侧身相迎,竟不躲不闪,反倒攥紧拳头,抬起小臂,以血肉之躯格挡,他早已不再保留,豁出了十成的功力,手臂犹如钢铁一般坚硬,棍棒刀枪皆无可奈何。
酒鬼一击未中,在震惊中来不及撤招,而方无相的手掌如潜龙张口,牢牢咬住棍棒的一端,横于身前,借着动势推出一掌。
粗壮坚硬的木料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推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酒鬼的锁骨之间,再度发出咔嚓的声音,竟不堪重荷,中间劈开,裂成几瓣。
断裂的不只是棍子,还有骨头。
酒鬼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肩膀微微抽动,两膝一弯,俯身扑倒在地,眼睛里已经看不见眼仁,只有高高翻起的眼白,一滩血顺着身下漫开。
这干脆利落的击不仅敲断了他的锁骨,喉管,甚至连他的心脾都已震碎。
蓝田寺无相功扬名天下,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然佛门弟子不喜争端,更忌杀戮,所以大多数江湖人从未见识过它的力量。
这功法磊落刚劲,大开大阖,势如破竹,排山倒海,集浩然正气于一身,宛如日光照彻天地,驱逐阴影。可现在,它却成了影,顺着海平面弥漫开来,要将天地之间最后一道光明吞没。
光与暗,正与邪,岂非一直都是一体两面,难舍难分。一旦倒错,便成永劫。
酒鬼已血洒当场,无力回天,另外两个刺杀者见状,丢下兵器转身便跑,但方无相紧追不舍,速度快得惊人,而他的掌法更快一筹,转眼间便追至背后。初八和同伴像两只稻草人似的,接踵扑倒,初八奋力抬起头,叫了一声“大哥”,便再也没有动上一动。
初一眼看自己的兄弟在面前殒命,抬头望着方无相,道:“你疯了吗?”
方无相用低哑的声音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们,你们没有一个人无罪,没有一个蒙冤,你们将他一步步逼死,我今日便要让你们陪他一起死!”
他的脸上沾了血,残阳贴着海面跳耀,将余晖灌入他的眼底,将他的眸子映照得一片赤红。
初一愕然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方无相的手卡住了初一的脖子。
初一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野兽,这野兽是由自己亲手放出的,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野兽的爪牙已经收紧,甚至不给他吐字的机会,他的脖子一歪,便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方无相将他甩到一旁,好像甩开一个肮脏的包袱,初一倒在地上,四肢扭曲的样子使他想起那只葬身于石上的蛊虫。
他们的生命都是被自己夺去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来他的拳掌竟如此厉害,竟能使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可他只感到懊悔,感到痛恨,痛恨旁人也痛恨自己,倘若自己早些出手,元宝便不至于死。
是他的懦弱害死了元宝。
既然如此,唯有以身为祭,赎清元宝的业障。
他一手揽住元宝的尸骸,毫不犹豫地踏过初一的残躯,再度向前迈步。
他的前方是西州会众,在他逼近时,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却。但他只是勾起嘴角——如此微小的距离,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能够跨越。
西州会众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眼看脱逃无路,便互相使了眼色,道:“兄弟们一起上,还怕杀不了他!”
一呼百应,人潮向四面八方散开,结成一张圆阵,将方无相团团围住。
方无相俯下身,把元宝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而后长长地看了一眼。
元宝的背上尚且插着残刃,遍体鳞伤,死状凄切,每看一眼,胆寒之意便更深一重。
尽管如此,方无相的目光仍旧郑重,仍旧一丝不苟,像是在惩戒自己,又像是依依不舍,就连死者的凄状都要牢牢记住。
他曾承诺,会保护元宝到最后一刻。
他不要自由,倘若自由意味着孤寂,他宁愿这份牵绊成为他的枷锁,锁住他的心魂。
即便海水倒灌,河川干涸,山石崩塌,天地倾覆,他都绝不会违背诺言。
他终于站起身,站在如泣血一般浓艳的残阳下。
成佛之路已化为虚妄,成魔之路犹在脚下铺展。
*
有谁还记得,清光涯是第一缕朝阳降落人间的场所。
碧波粼粼,海阔天高,温暖和煦的朝晖轻抚大地,人间犹如初生的婴孩一般睁开双眼,脸颊红润,就连啼哭声都充满了希冀,充满了欢愉——这便是清光涯上周而复始的日出之景。
尽管昼夜更迭司空见惯,但人们仍旧恋慕着每一次日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野兽只要有食物果腹,便能活得长长久久,人却非得将希望悬在眼前,才能笑着活到下一天。
现在,清光涯上的清光已被血光所取代。
血光之中没有希冀,没有欢愉,只有漫无边际的痛苦与绝望。
木雪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目的绝望。
倾斜的山崖上横着许多尸身,有的折断了手脚,有的震碎了脾脏,甚至有的连天灵盖都被掀去,红白相间的浆液流了满地,泛着使人窒息的浓郁腥味。
这些人死得凄烈悲惨,就像是被一场暴风撕成碎片,或遍体鳞伤,或身首异处,全无救助的余地。他们的血渗到地上,把青苔覆盖的涯岸染得一片鲜红。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在满地横尸中,只有一个人仍站着,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血迹凌乱,已经分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他就像是暴风中心的眼孔,饶是一动不动,却仍旧透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力。
木雪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原来倒在涯岸上的尸身,竟统统是西州会的人马,这群乌合之众常年将东风堂视作仇敌,四处兴风作浪,无恶不施,东风堂始终未能将其铲除,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这孤岛上落入旁人之手,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
与木雪一同前来的东风堂弟子,间或有人发出啧啧叫好的声音。
然而,木雪的心却坠到谷底,是被风暴中心的人牢牢吸去的。
她喃喃道:“方无相,竟是方无相……”
那人果真生着方无相的脸庞,穿着方无相的衣衫,甚至使着方无相的武功,但看上去却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